研一的这一年,似乎不太平静。
去年的八月底,研一的第一个月,姨婆离开了,早晨起床之后脑出血,很突然,不过也没有受很多苦。就在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才热闹地见了一面,在吵吵闹闹的新房子里,美帝的舅婆带着家人回来,四个小孩,闹腾极了,一言不合就滚地大哭。姨婆就住在隔壁的那栋楼,晚上离开的时候,想着陪她走回去,她说不用,那么近的路,下次再来玩。然后,就没有下次了。我其实还记得那个背影。
我没有第一时间知道姨婆离开的消息,因为上课也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连阿婆也没有去,说是说老人家还是别去了,但是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吧。姨婆是阿婆的大家姐,阿婆的哥哥前几年去世了,阿婆的弟弟很早就去世了,阿婆的弟妇一家和阿婆的妹妹一家都生活在美帝,大姨婆算是和我们相对来往得比较多的了,和我也比较亲近,小时候,她也会凑我,还记得她喂我喝粥,长大后,每次见面都亲昵地抓住我的手和我说话,可以说是除了爷爷奶奶阿公阿婆之外,最疼我的一个长辈了。
妈妈后来说,那次美帝亲戚们回来,姨婆坚持要请大家吃一顿饭,在他们回美国之后几天,她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知道些什么。
而我,作为一个万年学生党,到最后,竟然一次也没有请过她喝茶,只是清楚地记得她是年初三生日。
去年十二月中的时候,阿公的二哥,我的二伯公也离开了,是我现在寄住房子的房东。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有糖尿病了,以前看他镇定自如地自行注射胰岛素,后来慢慢地“糖尿落脚”,听说病到后来,很痛苦,是打着吗啡离开的。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家,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包红包,因为疼我妈,因为疼我,他说连二伯婆都不知道他有多少私房钱。去年夏天,当我提出想寄住在他空置多年的房子,他愿意让我住,我一直心存感激。
他病的时候,身在异国,常常想着要再回来看看熟悉的地方,旧屋拆了,新屋还没有建起,总像是没有根的人飘着飘着。他离开的时候,依然在他乡。
他离开之后,家人曾经担心过,我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会不会有些害怕。我倒没有这种感觉,想着他生前也这么疼我,我也并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每天睡得都挺好的。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给他烧几支香,希望他会一直保佑我们的家人。
今年的三月,年过半百的姑姑,一直很健康的姑姑,生病了,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乳腺癌的中晚期,因为已经扩散,连手术都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全科医院的心理科实习了四个月,也见过几个癌症病人,肺癌、胃癌、乳腺癌、子宫内膜癌,见过无奈却积极化疗的病人,也见过进行舒缓治疗只求止痛的病人,也见过癌细胞已扩散到脊髓的病人,更见过生命也许快到尽头疼痛时只能靠吗啡针的病人。见他们的时候,我不能哭,也没有哭,只是心里有点酸。当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却是怎么忍也忍不住的。
因为地理距离远,我们家是最后知道的。那时,家里已经乱过一回了,知道之后,那种情绪又像暴风雨一样扫过我们一家三口。刚知道的那天晚上,重复地做松弛练习才能入睡,根本没办法想象那天晚上爸爸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去实习,也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和导师说了,真是泣不成声。一想起这个事情,就会掉眼泪,会问学医的朋友,会和姐妹们感慨人生。小姐姐后来告诉我,他们家的状态基本一样。而爸爸在知道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买了机票回家了。
然而,姑姑决定放弃治疗,一切随缘,不接受任何积极的治疗,就连确定扩散范围的检查也不愿意配合,强制出院,回家休养。没有人能确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治疗,还是不治疗,结果到底会怎么样。这是她选择的路,我们也只能默默地走下去,以陪伴者的身份。不过,我心里知道,顽劣的癌细胞可不会因为人注意休息、心情愉悦而原地爆炸消失。
爸爸回来了,但是我坚持要请几天假,陪姑姑一段时间,我和实习的导师说了,他同意,我和学校的教授说了,她支持,爸爸却不希望我这么做,说“干嘛搞得好像姑姑不行了”,内心还是不愿意相信现实吧。不过,我不顾他反对,请了假,买了机票,回家呆了两个星期,没多提治疗的事情,就陪着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小时候,被别人问,最喜欢谁,我永远说的都是姑姑。南北文化不同,我其实没大没小的,每次回家都放肆得很。吃西瓜也不跟豪爽那一派,非要切块用牙签插着吃,每次夏天,她都这么弄给我吃。我喜欢吃喜旺的烤肠,每次在家吃饭,她都无视奶奶的外面食物肮脏的论调买给我吃。我还喜欢喝牛奶,傍晚的时候有个大叔在姑姑家附近卖鲜牛奶,姑姑下班买了,就给我睡前热了喝。这些都记得。
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我连她生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我和小姐姐一样,觉得很愧疚。、
离开之前的那个晚上,和两个姐姐吃饭,大姐姐知道姑姑的病情,但是有些事情姑丈还是选择不告诉她,也不让我们告诉她,她说想尽快买房子、结婚,估计年底,她认定了现在的男朋友,虽然姑姑并不喜欢的这个男朋友。我和小姐姐眼里都是惆怅。
后来,剩下我和小姐姐一起,我们都清楚,下一次见面,只有两种可能,更加惆怅地互道再见。
现在,六月,情况似乎更差了一点。淋巴附近又能摸到新的肿块,有点咳嗽,后背也有点疼。爸爸更难受了,他原本用“也许是误诊”来压住伤心,好像也没有办法继续欺骗自己了,给我看几年前,在无花果树下的他们三姐弟的合照,姑姑笑得特别的开心。他说一想到,姑姑有可能不在了,心就很痛,他也帮不到她遭罪。我忍住自己的眼泪,说,真的没办法。只能尽力让她开心了。
现在是第三个月,当初医生说的六个月,真是想想都害怕。
总是以为自己还不是年纪面对这些生老病死,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故事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直在发生着,好的,坏的,高兴的,悲伤的,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我家,或者是他家。
幸好有家人,爸爸那边有大姐姐,有小姐姐,妈妈这边有刀子嘴豆腐心的表妹,因为有家人,当我感受到的伤痛有十分,因为她们的存在,这些伤痛好像变得比十分少一点点了,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也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是一种很好很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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