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我散步路过古玩市场,看到他们收来的旧家具,雕刻古雅别致,只是历经多年,木材已经有些朽坏了。放到博物馆收藏供人观赏蛮好,但却不大实用了。看我驻足观赏,老板往往会神秘地说:“有好东西要不要?古得很,好得很!”说着拿出用布包的小玉石挂件。我一笑走人,我实在没闲钱也没闲情来玩这些小东西。 读《论语》的时候,我发现孔老先生有时候也跟那个古玩店老板一样,用古雅的文言说:“上古之世,古得很,好得很。”我不禁笑了。 孔子一再提到的“上古之世”,是圣王尧、舜的时代,据说那个时代圣王以仁孝治天下,垂垂袖子、面南而坐就天下大治,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礼乐合奏,连百兽都会舞蹈。总之就是一句话,愈古得很,便愈好得很。 孔子对不合古制的变动都持反对态度。比较有趣的是孔子跟他弟子的两场辩论。一件是:也许为节省起见,子贡想把每月“告朔”之礼的羊撤掉。孔子很生气,说:“端木赐啊,你爱那头羊,我爱那个礼呢。”于是可怜的羊们就在孔先生热爱的古礼下,月月被杀下去,不知道这是否会增加老百姓的负担。另一件是:宰予跟孔老师说:“父母去世守三年丧是不是太长了,三年时间不工作很多事情都耽误啦。一年时间也就够了吧。”孔子不同意,说这三年之丧是古礼,不能废。圣人既然这么说,到了汉代举孝廉的时候,一些人为了博得个孝的名声,就为父母守六年丧,守九年丧,以至于本来出于本心的孝成了表演,成了博取功名利禄的工具,这也许是孔先生没想到的吧。孔子热爱古代的一切,连一个小酒壶,因为造型跟古制不一样了,孔子也慨叹道:“这是酒壶吗?这是酒壶吗?”简直痛心疾首。 既然祖宗的玩意都那么好,那么完美,那么子孙所要做的,就是守好祖宗的玩意儿,不管世事沧桑如何变化,祖宗的玩意都不能变,谁变谁是不肖子孙。孔子不是说过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一代代的孝子守着上一代的“道”,一代代的孝下去,少年老成之状可掬,古香古色之状可掬。谁敢变古制,变祖宗之法,孝子们都要群起而攻之。历代的变法者谁有好下场呢?商殃被车裂,吴起被乱箭射死,王安石新法被废除殆尽,忧愤而死。直到清末中华民族面临外族入侵,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些老官僚还拿着发黄的儒书说:“利不百,不变法”、“宁可亡国,不可变法”,直到爱新觉罗氏的王朝死翘翘。 所以中国文化一个最奇怪的现象,就是扭着脖子往后看。但别人却是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向前走的。当西方的文艺复兴已张扬起人性解放的巨帜,中国的儒生们还津津乐道着繁琐的周礼;当西方的卢梭提出社会契约论的时候,中国圣皇帝还正在”以仁孝治天下”;当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炮火已摧毁了皇权的宝座,中国的官员们还在金銮殿撅着屁股山呼万岁。西方在人类解放的路上一步步向现代前进的时候,中国却隋唐宋元明清一朝接一朝地循环着帝王将相的旧剧。一切依然如上古时期,只是统治者的姓氏变变而已,二十四史也只不过这些胜者为王的漫长家谱。 我想起了二十四孝里的郭巨埋儿,他为了奉养老母,却要把孩子埋掉。孝子郭巨是如何被儒生们颂扬啊。却没人看到孩子也是活生生的生命,是生命的延续,是未来的希望。这个扭头往后看的文化却为了过去,而牺牲未来。无怪乎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在满纸仁义道德的颂歌里却看出了血腥的“吃人”,在黑沉沉的夜里高呼“救救孩子”。 有时候我们真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望近代史上鸦片战争的滚滚硝烟。没有那太平洋上巨舰的隆隆炮火,这个中华老大帝国不知道还要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读经声中,沉睡多久。 国危乃有英雄出。 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近代中国的百年风云,其于文化上的最大贡献,就是把这个扭头向后的脖颈转了过来,正视现实,正视世界,远望未来。 中国文化最可喜的黄金时代,一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这是中华文明的奠基时代,也是儒、道、法、墨、兵各家学说共生共存的时代;一是大唐盛世,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道和外来佛教三家合流共同繁荣的时代;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碰撞并浴火新生的时代,只是可惜这个时代因内忧外患而结束太早。 这三个黄金时代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多种不同文化的共存,碰撞和交融。 中国文化最沉闷无趣的时期,一是汉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是宋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统治学界,一是文革期间,除了样板戏没有戏剧,除了马列书都是反动。 这三个时期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压制不同的学说而强制一统,百花不开,万马齐黯,无争论,无碰撞,无交融,无新生。文化一旦成为政治的工具,文化已死。 在杭州工作的时候,听杭州同事讲,他们有句土话叫“杭儿风”,就是特别爱赶热闹,喜欢倾城出动,比如钱塘观潮,那是杭儿风的典型表现。 而在中国的文化领域,我看到处都是”杭儿风“。 当贬低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它是四旧,是毒草,是必须被打倒的孔家店,孔家店里没一点好东西。 当崇尚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它是智慧,是钻石,它一句话顶一万句,它是人生的指南,社会的风标。 其实何尝如此?全盘否定是无知,全盘崇尚也是无知,人云亦云,只是杭儿风。 说到底,我还是欣赏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不全盘否定,也不全盘崇尚,扔掉那些霉烂腐朽的,取出那些仍然有用的,与现实结合,改造后为我所用。 真希望文化领域能少一些商业气息,多一些理性的,不同的声音,有多种文化的碰撞,交融,有新的文化的产生。 曾因为写了一些读《论语》的感想,有朋友问,你是儒家啊。我笑笑说,我是杂家,我希望读儒,也读道、法、墨、佛,我读中国书,也读外国书,只恨我没那么多时间,不能死之前读完这世界上值得读的经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