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 蒲公英的种子的网络日记本

作者日记本：《金色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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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1日

阴天

星期五

外婆作者/蒲公英的种子

    外婆是个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总是坐在舅舅家厨房门外的那把椅子上，穿一件灰色的斜襟布衣，一双小小的尖尖脚，微微向外伸着。外婆很少说话，她非常沉默，以致于我很难回忆起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唯一留在心里的一句，竟然是外婆去世后，母亲有一次梦到她时她说的一句话：述康（我爸爸的名字），你看我的脚喔，穿一双烂鞋子！

    外婆的去世，缘于一个偶然的事故。有一天，外婆去坛子里盛米，弯腰下去，盛好米后伸腰时太快，一不小心，坐了下去。当时外婆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爬起来，又去做事了。谁知，第二天，外婆就起不来了。爸爸是医生，在给外婆做了仔细地检查后，断定外婆是中风了。

    农村里有一种说法，中风的老人，有三个坎，第一道坎是三天，如果中风严重，不出三天就会过世；过了三天，就是第二道坎，三个月；如果这一道坎也过了，那么至少还要活三年。

    在父亲，母亲还有舅舅舅母的细心照料下，外婆度过了第一道坎，很快就好了起来。家里人都很高兴，以为外婆就此康复了。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外婆的病复发了，情况比第一次更严重得多。外婆整天躺在床上，不能翻身，还常常有痰噎在喉咙里，听起来嚯嚯地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拿一张卫生纸放在外婆嘴边，让她慢慢地吐。母亲忙的时候，我就代替母亲。

    因为那时候还太小，没有时间概念，所以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只记得母亲和我每天都住在舅舅家。我偶尔会听到大人们商量，说送外婆去医院。可是外婆怎么也不肯，她说她害怕，怕一出去就回不来了。农村人，迷信，落气的时候必须在家里，不然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外婆还怕一样，就是火化，她总是在清醒的时候哀求母亲，不要送她去火化。而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们冷静地外表背后，那些忧心重重，那些悲伤，那种将要失去最亲的亲人的那种伤痛。我好奇地看着身边的大人们，看他们沉默地忙碌，悄悄地商量，看他们在外婆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每一句话，陪着笑脸。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我最后一次为外婆擦去嘴角的痰，然后就看着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瘦削的外婆抱到床前的躺椅上，为她擦身，穿新衣服。新衣服是黑色的，比外婆平时穿的那些旧旧的灰色衣服，好看很多。三舅哭着跑出去，在竹林里叫：“二娘，阿娘走了！”突然，妈妈说，外婆的新鞋找不到了。大家都觉得好奇怪，明明准备得好好的寿衣，突然不见了鞋。大家到处翻找，也没有下落。情急之下，舅母找来一双外婆的旧鞋，因为有点紧，外婆一直没怎么穿过，所以看起来还是蛮新的。可是，或许是由于外婆的脚有点肿，那双鞋怎么也穿不上去，母亲一边咽咽地哭着，一边揉着外婆的脚，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那鞋就是穿不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拿剪刀剪破了鞋的后帮，才总算把鞋套了上去。

    外婆被放到了堂屋地上的一块板上，脚前点着香，烧着钱纸，手上拿着用筷子穿着的两块红薯（或者是其他东西）。母亲开始收拾外婆换下来的旧衣服，却突然发现，准备好的寿鞋就在脱下的旧衣服的下面。母亲流着泪，重新给外婆穿上新鞋，因为这事，母亲内疚了很久，所以才会梦到外婆向父亲诉苦，说自己穿的是烂鞋子。

    也许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去，而我又还小，不懂得失去亲人的伤心，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每次想起来就如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楚到每一个细节。我记得舅舅安排我去不远的一个亲戚家报丧，走到路上，遇到从街上回家的表弟，我远远地冲着他大叫，快点回去！表弟问我怎么了，我带着哭腔说，外婆走了！表弟一听，立即号淘大哭，一边哭，一边向家里跑。

    以后的几天，舅舅家热闹得不得了，坝子里摆开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桌椅板凳上都贴着红纸，背面写着一些名字。我们一群孩子，就穿梭于每张桌椅之间，去看桌子下面的名字，然后一个一个问，这个是谁，哪个是谁。坝子的一方放了外婆的灵位，我第一次知道了外婆的名字，因为灵位上写着“李氏刘香老人之位”。我记得语文老师说过，中国的妇女，出嫁后会在名字前面冠上夫姓，所以，外婆应该是叫刘香。我第一次发现，外婆其实是个有自己故事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也有自己的少女时代。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年代，而且，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在大家的心中，她就是母亲，就是外婆……

    等我长大一点，母亲会常常说一些外婆的故事给我们听。外婆的婆婆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她管理着这个大家庭，还要管理村里很多佃农。全村的人都非常怕她。可想而知，外婆的日子有多么难过。有一次外婆回娘家，老太太找了村里两个壮年用骄子把外婆抬回去，谁知半路上遇到国民党抓壮丁，就把两人抓走了。外婆费尽千辛万苦，才自己走回来。回来后还不敢告诉老太太，两个人被抓的事。两家人屋里的老人，也只当吃了哑巴亏，痛在心里，也不敢吭声，结果老太太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年青人不见了。

    也许是长期受到婆婆的恶遇，又或许是婆婆的唠叨让外婆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所以外婆一直都很少说话，她总是沉默着，一直到她去世，她都保持着少言寡语的习惯。她说，她不想讨人嫌。

    外婆最疼爱的孩子是表弟，因为他是母亲家族里我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也就是俗话说的“香火”，是宝贝。外婆有什么好东西，首先都是留给表弟的，然后才是我们的。外婆对我也蛮好的，因为她总是觉得我很可怜，常常挨打。

    这几年母亲渐渐地老了，长相越来越像外婆，脸上的皱纹，嘴微张时有些突出的下唇。我想，母亲和外婆最大的区别应该在于话的多少上面吧，好像两个极端，真是蛮奇怪的。照此推算，等有一点我老了，或许会是一个沉默的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