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最后一种伤痛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北纬32度43分49秒,东经103度37分14秒。
葬你于高山之上,寄我哀思。
五月,印满离别。 但是,我们不再有离别。 永远不再有相聚,又如何能有离别?
乙未年五月二十酉时。当我拉着你的手,抚着你的额,冷静地告诉医生放弃的时候,我知道,你已经离开我了。眼泪模糊了你的面容,我轻轻擦擦眼睛,戴上墨镜。我是你的儿子,我能坚强面对一切。
放下电话,等待兄弟们安排一切。我叫姐姐拿来毛巾,亲手给你擦拭身体,你是我的父亲,这一切,只有我来做,只能我来做。抚摸着你清瘦的脸,给你剃去胡须,梳好头发,该为你换衣了。我没有用那种难看的寿衣,你应该是儒雅潇洒的,你应该是卓荦不群的,所以,我亲手给你换上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服,还有领带,对不起,我真记不得领带是怎么打的了,在自己颈上绕来绕去,绕了好久,终于打好,轻轻系在你的颈上,你不会骂我笨吧?
牵着你逐渐冷去的手,想起前一个夜,我给你按摩,揉到脚趾的时候,记起小时候和你睡在一起,你常常用脚趾夹我的屁股,于是调皮的挠了挠你的脚心。你缩了缩脚,笑着骂我,然后又要我不揉了,说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其实,除了疼爱,我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幸福。桀骜不驯,孝而不顺,这是你给我的评价。入院以来,我们不再有过争执,我感觉到你对我日渐依赖,如同小时候我对你的依赖。我答是噻,你要不是我爸,两脚就踢到楼下去了。然后抱着你,撒娇的用额头蹭了蹭你的额。这是小时候我们常玩的游戏,额头抵着额头,名为抵牛牛。你知道吗,其实我的桀骜,我的暴虐,很大程度上是因了你的宠爱,你的娇纵。
这些日子,每一次我轻轻走进病房,遇见你精神好的时候,你总会说“狗家伙,贼豁豁的就进来了!”其实你是知道,我是怕打扰你。而每一次我离开,你会说“走你的,这儿不需要你。”我也知道,你是疼爱我。每顿饭我叫人做好,亲手送来,我告诉姐姐,我要保证每次送到都是热的,于是,每天三次的离别,我们父子也习以为常了。然而,这一次呢? 这一次,不再是离别,而是诀别,是永别!!
推着你走出病房,抱着你上车,亲手把你送入冰棺,这最后的一段路,我不要任何人陪你,只能是我,只能是你的儿子。
一直到送你上山,我没有流泪,你的儿子是理性到冷酷的人。姐姐让我给你烧纸,我拒绝了。你是如此洒脱倜傥,怎么会在意这样庸俗的形式呢?很久以前你就说过,等你不在了,把骨灰撒在风中,不留痕迹。有人说我不烧纸你九泉之下没有钱用,我说那就等父亲来找我要钱啊。其实,虽然明知不可能,内心却隐隐盼望真能如此。 如果,你真的回来,会责备我吗?还是爱怜的抚着我的头?而我会赖在你的怀里撒娇呢还是再压抑不住涕泗滂沱? 如果,生命有如果吗?没有呵,父亲,你再不会知道我的思念,我的眷恋,我的爱......
无论怎样的理性,怎样的冷静,思念无处不在。打开空调,想起客厅的大空调是特意为你安装的,你却没能用过;走出阳台,那一间搭建在阳台的违章建筑是特意给你准备来抽烟看风景的;看见沙发旁边那一堆为你准备的酒,忍不住骂一句“老东西,酒都还没有喝完就跑了”...... 还有那一天,你精神很好,我和姐姐姐夫围在病床边,你说要输的药太多了,我说要是酒就不嫌多了,然后姐姐我们就指手画脚的说这一瓶应该输茅台,那一瓶应该输1573,旁边挂五粮液......你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我小时候你就讲给我听过的笑话: 某人发誓戒酒, “从此戒酒永不开,除非等到吾儿归来”。旁人问,你儿哪里去了?答曰,“我儿给我买酒去了”。小时候偶尔我会出去买酒,我们父子常常提及这个笑话,那天我说现在我不用去给你买酒了,我买了很多好酒放在家里,等你好了喝。 那天谈及你的肺功能,我俯下身悄悄告诉你我在海边买了一套小户型,我们约定这个冬天我陪你去海边过冬,你高兴地点点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父子有了一些姐姐她们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医生说你的大脑萎缩了,所以记忆力衰退了,那一天,看你精神甚好,我们父子下了一盘棋。甫至中局,你果然记不清楚,于是,我们没有再下。我得意地说,看来下盲棋你是不如我了,等你好了我们摆开象棋下一局。你呲之以鼻,说我的棋艺还未入门。确实,儿子如此不肖,琴棋诗书,无一能承你之志。
酒,你没有喝;新房,你没有住过;棋,你没有下完。
乙未年五月廿九,雨。 有人说,下雨好。我不知道所谓的好是什么,或许,是适合我的心情。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你名自东,我突然明白,雨是因你而落。诗酒一生的你,原该有这样一场雨为你送行。
濛濛细雨,如细雨般濛濛的心情。抱着青花瓷坛,一步步走向山上,我将葬你于高山之上。 五月的雨,落在绿色的树上,落在黄色的花上,落在黑色的土上。 落在我的心上。
其实,米寿之年,我早有准备。这样的离别,在你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真正面对,真正想到永无相聚,终究是如此的眷眷难舍呵...... 我们也都知道,生命不过是一段不能回头的旅程,所有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会在最后化为茫茫烟云,没有来生,没有再见。但是,父亲,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是如此的不舍,不甘啊!
昊昊苍穹,淼淼黄泉,父亲,你将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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