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给小外孙翻看的“画书”当中,有一本《一和许多》:一片叶子、许多叶子;一棵树、许多树……“一”和“多”,本质上是相当哲学的一个话题。在《答“回家过年吗?”》中,我写了一段话:“如果说,家乡是心灵的滋养地,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海南、广东、云南都是我的家乡,每一个‘家乡’给我的滋养都是极其丰富的、也是相互不能替代的。”这所谓“家乡的滋养”,似乎也可以借由这个话题来说一说。
“我的海南”只是祖国第二大宝岛中的一小部分:国营农场。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读高中和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的最初几年也是在那里。 那时候的国营农场,是为着组织生产的目的而纯人工构建的一种社区,其框架结构极其简单:所有的日子只区分为工作日和星期天,所有的人不是干部、工人就是家属。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除了自己的父母,所有的成年人,男的一律是“叔叔”、女的一律是“阿姨”。 农场里宿舍是公家的、食堂是集体的,人们基本的生活内容,就是“干工”和准备“干工”。母亲后来经常念叨的我的童年故事之一,是大跃进时期常常要“晚上加一班”,我哭喊着不让她去:你今天都去两次了,怎么还要去“干工”? 在这个简单的社区结构中,我们这些孩子的人生目标,是长大了去“干工”。上学读书什么的,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就是还不够年龄“干工”,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去呆着。 后来,有机会与不同成长背景的同龄人成为好友。相比之下,论经商做生意,我根本不象是有着潮汕基因的孩子。讲文化素养琴棋书画,比之城里孩子以及许多农村孩子,那就叫个“望尘莫及”。非要说有什么强项,那就是对植物们有更多的亲近感,对在酷热、台风等恶劣天候下从事强体力劳作也不会怯场。再有,就是人生目标比较低、很容易满足,幸福感比较强。 与此同时,国营农场又是一种“移民社区”,它的人员来自全省全国各地甚至海外一些地区。有早期成建制转业的军队官兵、成批招募的农垦工人,稍后些有台海炮战后安置的退伍兵、来自东南亚的难侨、还有投亲靠友的男女老少,再后来又有参加过“四清”的政治学徒、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改编为生产建设兵团期间,还有被派来当领导的现役军官……。大家说着不同地区、乃至不同国家的方言和语言,当然也带来了不同的饮食口味、生活习惯,在劳作、起居与相处等各个方面的观念也很难尽同。所以,“我的海南”固然很单一、很单调,但在某些方面又具有独特的多样性。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自然而然地,我们获得了所接触到的各种语言的“语感”。听得懂河南、安徽、湖南的“外省口音”,说得来广府话、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等“本省方言”,一点也不稀奇。而印尼话、马来话和当地儋州话、临高话的一些片语,也有机会混杂着出现。故意模仿大人们带方音的各种“广普”、“客普”、“潮普”……是当时的乐趣之一。 有意无意间,农场的人们把不同来源的词汇、语法和声调融合进了通用语,共同“创造”了独具土味的农场普通话。多年之后有次在深圳“打的”,和司机一对话就察觉:你肯定是海南农场来的吧? 用“掉书包”的话说,不同的语言携带着不同的文化积淀。有这些学习、交流和传承的工具,“我的海南”其实很广大、很丰富,并不完全是“孤悬海外”的蛮荒一隅。 没有条件甘味厚食,我们的见识囿于咸鱼南瓜,最明白能吃饱才是王道。不过也知道“南甜北咸、西辣东酸”,同一个世界里有不同的活法,各适其适,大家得互相尊重。 没有条件幼学圣贤,我们的文化根底非常单薄,但在地域观念上却“很中国”:四海之内皆可为兄弟,的确没有太多的“岛民”心态、地方“区隔”的厚此薄彼。 没有条件博览群书,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大多来自父兄之辈的言传身教,相信凭借勤劳的双手才能改善生活,特别崇拜的是能够善用一草一木的各种心灵手巧。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点点滴滴,拙笔难书。 而今的国营农场,可谓物换星移、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我的海南”。但“我的海南”从未离我而去,它的滋养一直伴随着我。应该是不同于大体同龄、因下乡去过那里的知青们吧,海南真的是我心灵中的一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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