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 翌日,宗枫到三环路外的新西门车站买了一张次日到高原的车票,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买好车票后宗枫到四哥的公司去向四哥道了别,然后和小强到芳邻路一家酒吧坐了整整一天。其间王虎打电话问宗枫这段时间的安排,宗枫回答要单独去高原,回来后再联系王虎,王虎说他等着宗枫回来。 第二天天色未明,小强把宗枫送上了开往高原的班车,然后返回了泸城。 班车缓缓出站,沿着羊西线驶上成灌高速。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宗枫的心情莫名地沉入黑暗。在狱中宗枫就知道成都至都江堰修通了成灌高速,每次看到报上介绍都江堰时他就说出去了一定好好瞧瞧被联合国列为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的都江堰,但此刻他却没有丝毫兴致,甚至懒得向窗外多看一眼。 还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宗枫翻起衣领,靠在后背上打起了瞌睡。 醒来已近正午,车行峡谷,沿途时有鲜艳得让人心悸的红叶,公路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溯流而上,两岸苍松翠柏,怪石嶙峋。同是山区,这里的空气干燥清新,而雷山的气候却永远潮湿郁闷。宗枫莫名地想起了一位狱友。 那是一个彝族,很耿直义气的一个人,但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初识时他给宗枫讲起他坐牢的经过,把宗枫笑的前俯后仰。他不承认自己做了案,否认自己曾到过现场,当公诉方举证出侦查机关在现场提取到的他留下的指纹时,他竟说“你们咋只找到我一个指头的印子呢?没找到五个指头的印子嘛?!一个指头印子一摸一样的多得很!”他的汉语本就讲的不流利,讲给宗枫听的时候又很激动,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连比带划的,五指张开在宗枫面前晃来晃去,唾沫四溅,自以为很占理由,把宗枫笑了个不亦乐乎。笑完之后,宗枫才告诉他,最先把指纹鉴定应用到刑事侦查上的是二十世纪初的一名英国刑警,根据后来的科学论证,要在六十亿人中才可能有两个指纹重复的,他双眼圆睁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盯着宗枫。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一天晚上他说梦话,不断喊着一个叫“阿兰”的名字。第二次宗枫问他阿兰只是谁,他默然了好久才告诉宗枫,阿兰是他以前的恋人,他们的感情很深,如果他不坐牢他们肯定已经结婚了。宗枫问他既然你们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到外面去,他说不知道,当时总想到外面闯闯,现在才知道后悔。他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都五个月她一直没说,后来告诉了他,他却强迫她打掉了,她当时哭得好伤心。宗枫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在梦中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思念也算够深了。宗枫从不说梦话。巧巧的影子随时魂牵梦萦,他却从来没有在梦中呼喊过她,也许是因为知道呼唤没有任何用吧? 汽车翻越山口,一排经幡随风招展,左边的山头残雪犹存,山下云雾弥漫,汽车仿佛行驰在云端,偶尔从云雾稀薄处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的原始森林。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象弯弯曲曲的命运,时时一个突然的转折,摸不清到底去向何方前进,只知道离身后的路是越来越远了。路旁的树木越来越矮小,终于只剩下比人高不了多少的柳树和更低矮的灌木,宗枫知道,商原到了。果然,汽车在转过一个近180°的回头线,上完最后一个坡后,一片广袤的草原出现在宗枫眼前。时值深秋,草木凋零,整个原野呈现着一片枯黄的萧索,天空很低很蓝很明亮,与黄色的原野形成强烈的对比。不见草原已十余年了,不见这样的蓝天已十余年了。宗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原寒冷刺激有些缺氧但清新舒畅的空气。 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只有一条几乎没有什么弯曲的公路向天边延伸,还有一排电线杆孤泠泠地伫立在原野上,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会延伸到何处。经过一个小镇,汽车停下来约有两三分钟,司机给路旁一个搞汽修的小店不知带了什么配件,大声喊满身油污的修理工到车顶行李架上去拿。宗枫仔细看了看阔别多年的小镇,依然是在公路的两旁稀稀拉拉地坐落着十余间低矮的平房,依然是陈旧的木板,永远看不出年月的土墙。十多年过去了,小镇竟同昔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宗枫既感到一种失望又感到一种欣慰。两名身着藏袍的男子骑着马从车旁走过,在几米外小镇唯一的小卖部前下了马,站在低矮狭窄的窗前打电话。宗枫这才注意到小卖部安装了一部公用电话,一块电信部门配发的贴牌在柳树间躲躲藏藏,看不清字迹,这是宗枫能看到的小镇唯一的变化。 汽车驶过原野,又翻过了两座大山,终于抵达商原小城。车一抵站,在车上同行了一天的人们就下车各奔东西,短短十来分钟,车站门口就只剩下宗枫一个人。暮色苍茫,宗枫拿起背包沿着街道缓缓行走,长长的街道,寥落的行人,正是高原秋冬永恒的风景。一辆人力三轮车从宗枫身旁经过,宗枫拦住了他,“到政府招待所”。 政府招待所已经改成了宾馆,新建没几年的楼房混合着传统的藏式风格和无法抹去的现代装修的痕迹。宗枫进房间就上了床,却久久无法入眠,许多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都在这清冷的高原寒风中纷然杂沓,涌上心来。他实在无法解释巧巧的失踪,是什么原因会让她在守候了八年之久后又放弃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就离开了呢?宗枫宁愿不知道这个原因,在于巧巧,这无疑是一个伤痛非常的原因。宗枫只希望这个原因与自己的曾经无关。 第二天上午宗枫去了巧巧以前的家,那一幢旧居早已易主,宗枫没有寻觅到任何关于巧巧的消息。宗枫在意料的失望中步回宾馆,一直睡到天黑。这是他在牢狱中养成的习惯,越痛苦的时候越期望简单。 醒来后宗枫到街口一家小店要了碗牛杂汤和夹骨面,小城这种回族开的小食店很多,有本地人开的,也有青海、甘肃来的外地人开的。回族的面食很有特色,十多年前宗枫带着王虎到青海买枪时两人就总是一碗夹骨面,一碗牛杂汤或羊肉汤,王虎对这种高原特有的饮食大加赞赏,再不到任何一家汉式餐馆吃饭。高原距离内地远,交通不便,十多年前更全是土路,蔬菜运输困难,加上海拔高、气压低,不用高压锅根本无法煮熟饭菜,许多汉式餐馆的饭菜吃起来味同嚼蜡,王虎吃了一次后骂不绝口,再也不吃了。一路上两人就在回族食店吃饭,藏式茶楼喝茶,王虎第一次喝酥油茶时眉头直皱,但很快就习惯了,比宗枫还爱喝。那是的王虎年轻率直,一点也不怕事,买枪带枪象玩似的,丝毫不怕什么危险,高原之行在他仿佛是旅游度假。 宗枫坐在火炉边细细品味这高原特有的伙食。炉火并不旺,但很暖和,宗枫脱掉外衣,在火炉边坐了很久。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宗枫和巧巧常常整天围着一个这样的火炉,在炉子边烤牛肉,烤面饼,其实吃不了多少,但快乐和幸福却在这样的寻常饮食间。巧巧喜欢喝茶,宗枫却不,但烤肉时两人都喜欢熬一壶浓浓的马茶。日子就这样在茶香,肉香,饼香中轻轻滑过,温情就在熊熊炉火中升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