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
天还没有亮她就走了,没有道别,没有留下任何话。 如她所说,她理解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只知道她是一个和我同样孤独的人。 所以,她理解我。 曙光微曦的时候,我在帐篷上浇了一桶汽油,擦燃一根火柴,扔向帐篷。 我不会把这里的东西留给任何人。除了一个永远没有来过,也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火光中我驱车离开这片生活了三年多的荒原。我没有和小崇波一家道别。他说的对,人生本就聚散无常,聚也匆匆,散也匆匆,太多的牵系只会带来太多的痛苦。对于小崇波一家,我离奇地出现,离奇地消失,不过像一场梦。荒原依然是荒原,生活依然简单平静。而对于亘古的荒原,一个人几年的放逐不过倏忽之间,连白驹过隙都算不上。 荒原,依旧沉默,一如亘古的沉默。
临近县城,我停下车,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春天的时候,他和她的表姐都在国外。心脏痛。桃花。信。 听着断续的话音。一个个没有关联的词。音节。空洞的声音。空阔。空洞。 “乔塞哩?(你是谁?)”我问。我听不懂汉语,是谁?你是谁?是你在讲话吗?我听不清你讲的什么。春天到了吗?那桃花该开遍了山野,哦,是的。桃花,那如火如荼如云如霞的山桃花。父亲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走在陡峭的崖边,哦,绚烂的山桃花,好漂亮,父亲折了一枝给我,好大的一枝,比我还高,我扛不动。我是男孩子,却爱花,父亲纵容我,母亲也娇惯我,爱花的男孩子,像女孩子一样被宠爱的男孩子。在父亲的身边我真幸福,要什么有什么,父亲的怀抱温暖安全,父亲的手臂强壮有力,父亲撑起了我所有的天空,哦,我真幸福。父亲,母亲,我的家,还有隔壁的老伯。 国外?我没有亲戚在国外。谁从国外回来?心脏痛?不,父亲死于肺癌。已经很多年了。我没有见到父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我不敢回去,他们要抓我。父亲去世后多久我才知道?一年?两年?很久很久了,我没有哭,我多坚强,我多张狂,我在异乡包下了整个歌城,老板来了,兄弟伙来了,道上的朋友来了,唱歌,跳舞,嗑药,狂欢,我说是我的生日。我喝酒,我唱歌,我跳舞,我笑,我叫,我闹。哦,我多懦弱,没有人知道,昨天他们告诉我,父亲去世了。去世很久了。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想见我,但是我知道父亲想见我,我多懦弱,我竟不敢回去。为什么没有回去呢?是我懦弱?是我无情?是我冷血?在异乡那么多年,我生活得那么张扬,却从未联系过父亲,为什么我不叫人把父亲接过来呢?哦,我多懦弱! 春天?不,春天怎么会下雪。雪落的真好看,父亲坐在火炉边,我依偎在父亲身边。一个小男孩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另一个女孩说“未若柳絮因风起。”父亲问,你说像什么。我不说,看着,雪落得簌簌有声。像雨。雨滴打在空矿泉水瓶上,好单调的声音。她也不说话,我们都沉默。她说她走了,车子真的开走了。雨落得好大好大,落得我看不清东西了。他说所谓悔恨,就是你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那些不该做却做了的事,和该做却没有做的事,他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他说人生聚散无常。她们说她结婚了,有了孩子。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孩子,神情好专注,好专注,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孩子。我离她最近的时候只有一辆车的距离。她们说你该上去和她说句话。我沉默。缓缓关上了车窗。他说经历了牢狱就永远是牢狱,在哪里都是牢狱。
“说话的生活着。沉默承担死亡。” “那真是个最大最大的秘密。有个叫莎士比亚的说。” “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回来的人说,那里没有什么,只是很光很光。但后来做医学研究的人说,那只是视觉神经在临终前产生的光学现象:他们见到的不是他们想象的。” “这个秘密是: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你就成为黑暗的间谍者。你再也无法走出去。 你只有沉默。” ————《沉默诅咒》
我很累很累。我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她走过来说我们去吃肯德基好吗。一个小女孩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叫她妈妈。她握着我的手说谁家的孩子真乖。她走了,车子开走了。
“喝点酥油茶。”一个人端着茶碗站在我前面。 “他醒了吗?”一个声音问。 我看清了,是索朗磋和甲尕木。甲尕木说有人告诉他我的车在城外停了一夜,可能是车坏了。他到的时候我睡在车里,发着烧,他帮我把车开了回来,医生来看过了,打了针,没什么大问题。 生命如此荒芜。很多年以前我曾经问过他,活着究竟为什么。父亲的含恨而逝是我一辈子的伤痛,那一年,我在异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有人说我疯狂,有人说我嚣张,有人说我亡命,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我只是觉得空虚,空虚,我不仅仅是为钱,为名,为地盘,我为了活着而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我需要疯狂。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承受牢狱,我渴望玉石俱焚珠砾尽毁的血腥与杀戮。我承受,以为是因为她。
“承受说多么艰难。(细细,你还在么?你还会说话么?你还那么坚韧细密么)(奥,“老的老,死的死”)(到他真正懂得《游园惊梦》的时候,她离开游园惊梦的心情与年轻已经很远了)” ————《沉默诅咒》 他说生命是一段旅程,死亡也许是终结,也许是更多的延续。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犯错误的神受到天帝的惩罚,在一座山下推巨石,每当巨石快推到山顶的时候就会滚下来,他只能如此周而复始的推那块巨石。他说这就是生命和命运。我听不懂,这不是和那个叫吴刚的被罚去月亮里砍那棵不断长好永远也砍不到的桂花树的故事差不多吗?他说不一样,大不一样。 我在荒原上推了三年的巨石,终于明白,生命不过是一个载体,本无所谓丰盈无所谓空虚,无所谓快乐无所谓忧伤,但是所有的爱恨情仇,恩怨喜憎都依附其上。曾经我以为一生一世,乃至生生世世爱恨难消,其实,当生命枯竭的时候,一切都如水委地,如烟飘散,既不是终结,也不是延续。 但是我的生命已无可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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