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
寂静的午后,我骑马去了山那边的寺院。 夏季清澈的小河现在已经冰封,一条银白的冰带蜿蜒在广袤的原野。草是黄色的,山是黄色的,阳光把原野染成一片单调而壮丽的金黄色。金碧辉煌的寺院在金色的阳光中更显得庄严而神圣,遥望金顶的白塔,炫目的光环中透出某种神秘的召唤。我突然记起小时候隔壁的老人带我到遥远的索克藏寺去,我也曾看见过这样苍茫而壮丽的景色,那时看见一片金黄色的索克藏寺,竟莫名的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现在我相信命运曾经给了我某种预示,只是彼时年少懵懂的我没能读懂。 真希望能挽着夕阳的光环步回童年,然而背对太阳,永远只能看见自己暗色的背影,回头,不过是一片眩目的虚空。 马蹄哒哒,单调的响在来时的路上,我疑惑,我是在走回吗?还是走向另一个苍茫的未来?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我的生命中只有过去,却永远没有回去的路。不归路,多少人曾经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到现在,我终于相信。 在一处背风的山隘,我停了下来,栓好马,放下帽沿,在阳光中躺下,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于躺在荒原上静静聆听,听风声,听阳光,听时间的流动,听生命的枯竭,习惯于在这样的阳光中入梦。
睡时阳光灿烂,醒时天昏地暗。暮色已渐渐笼罩了原野,我又记起,昨夜我没有梦。
昨夜无梦。纵使有,也定已忘却了. 入睡前把你的容颜一遍遍温习,想遇你于梦中。那浅笑轻颦,那娇嗔薄怒,一切宛在咫尺,宛在昨天。 然而,竟无梦。 咫尺已成天涯。昨天等于过去。 忘了。真的忘了。有些事,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然而,竟真的忘了。 刻意要忘记你的时候,每一缕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却清晰得历历在目,日复日蚕食我伤痕累累的记忆。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呵,曾经怎样侵蚀我荒芜的生命?! 心痛,心伤,直至,心碎。 但是,我无可逃避。 万千思念凝聚成万千悔恨。万千心疼无法流转成为一份呵护的时候,我只能选择遗忘。 遗忘,只能遗忘。每一丝记忆都是一道伤痕。 刻骨铭心的记忆,刻骨铭心的伤痕;魂牵梦萦的思念,魂牵梦萦的疼痛;血脉相连的牵系,血脉相连的悔恨。 有人说,时间能够抚平一切伤痛。以为遗忘,一切往事就成为隔年的紫痂,轻抚而过,只有隐约的麻木,不再流血,不再疼痛。 然而,当一切都遗忘的时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复的伤口在慢慢绽开。 那脉脉无语的温情,那比翼齐飞的幸福,那些年轻的日子,那些欢快的岁月,竟然真的模糊不清了,象一场隔世的旧梦。伸出手,想抓住一缕记忆,记忆却遥遥矗立在久远的铁栅外,隐隐约约,若真若幻,连一片真实的影子也不再留存。 往事成烟,只留下一声叹息,一身伤痛的时候,我选择廻避,选择遗忘。 往事成空,记忆成烟的时候,留下的却是千万声叹息,千万重伤痛。
昨夜无梦。等你入梦,等到不再有梦。
何止昨夜,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我的夜晚常常无梦亦无眠。如果有梦,也只是一片毫无记忆的苍白。我的世界宁静得只剩下孤独。江湖和牢狱都像一阵烟云,轻轻从眼前飘散,只剩下真实的自己,孑然一身,站在苍茫的原野上。对于往事,对于未来,我思索过许多,思索而麻木。我没有未来。
远远我就看见帐篷里亮着灯光,这很反常。小崇坡从来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单独呆在我的帐篷里,更不会乱动我的东西,何况他也不会使用发电机。我有一丝警觉,多年来我宁静地在这片荒原上生活,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有一种预感,我的宁静被打破了。 我下了马,松开缰绳,让马向帐篷方向走去,掏出枪,上好膛,关上保险,在一个土堆后蹲了下来。马离帐篷渐近,狗叫了起来,灯光下隐约看出狗是被拴在帐篷前的。随着狗叫,两个人走出帐篷,可以分辨出一个是小崇坡,另一个看不清,但肯定不是他的家人。可能小崇坡发现了马上没有人,跑上前去拉住了马,转身对另一个人好像说着什么,然后骑上马向我藏身方向赶来。我仔细看了很久,确信小崇坡身后并没有人跟来。 小崇波离我不远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小崇波告诉我,下午有一个女人开着一辆和我的车差不多的车来,好像是来找我的,一直没走,就在帐篷里等我。小崇波没有上学,只是这几年从我这里学了寥寥几句少得可怜的汉语,与外人交谈显然不够,对那个女人的来意他一无所知,只是从他的描述我猜测应该是几天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车坏了的单身女游客。但是她来干什么? 我详细询问了小崇波,确信只有一个女人,而且没有武器后和小崇波一起骑上马往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果然是那个女游客。她是给我带信来的。她说两天前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到甲尕木家,要我回去,不必再住在这里。 “ 这些内容?”我疑惑。 “他说他刚从国外回来,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唯一了解我的放逐的只有他,以前他偶尔会打电话到甲尕木家,给我留些口信,告诉我他们的生活情况。他和另一个人。 她坐在我和小东坡去年打的那张狼皮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看着她时她又把眼睛盯向火炉。小崇波在火炉上熬着茶,旁边的一口锅里煮着手抓肉,看样子是我回来以前就准备好了的。炉火熊熊,火光中映出夜的宁静。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狗也不再叫,除了水沸的声音,世界安静的近于虚空。 小崇波走了后她从车上拿出自己的睡袋,在那张狼皮上睡了下来。我感觉到她一直是有什么话要说,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说。 第二天很早小崇波就来了,也许是来了陌生人让他感到兴奋。女人竟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允许小崇波在她的车上东翻西看,还教小崇波开车,她的车是自动变速的,除了油门就是刹车,没有离合器,不然语言不通真不知她怎么教。小崇波也很有天赋,很快就能开着车在原野上绕来绕去,他的狗跟在车后边跑边吠,阳光下他们的快乐看起来如此的真实。离我如此之近。 我感觉到女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她肯定还有什么话,不然绝不会绕道这么远到这片荒原来,也没有理由停留。 中午她问我可不了可以在这里住两天,她说她理解我的生活。我很奇怪,她没有说喜欢、羡慕或向往,却说理解,这不是一个游客的口气。何况她对我一无所知,理解什么? 我能确定,她不会对我构成威胁,她明显不是道上的人,而且她那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和带着都市气息的言谈举止都不是我那个圈子中的人所有的。我没有反对,我相信,她要留下崇波了绝对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一个下午,不是她教小开车就是小崇波教她骑马,仿佛这里成了他们的乐园。但是他们始终在离我和帐篷很远的地方,她白天再也没有进过帐篷,吃饭也是到山那边小崇波的家,只有晚上才和小东坡到我的帐篷,和我简单聊几句,问一些关于这片荒原的草木河流以及气候的问题。一连几天都如此,第五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她单独开车来到了我的帐篷。她从车上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想和我聊聊。 “这是产自法国勃艮第的葡萄酒,勃艮第是法国两大葡萄酒产地之一,产的葡萄酒世界闻名。”她一边开酒一边说。 我烤着火,静静听她讲,以前的我很张狂,在牢狱中我学会了沉默,而现在我习惯于沉默。 她说因为修进口车的师傅不在,她去县城等了四天才修好车,这四天她一直住在甲尕木家,那天我朋友打电话来时甲尕木不在,他的妻子听不懂汉语,所以请她帮忙接了电话。“他要你回去,不必再在这里。”她再次重复。 我没有说话,听着她继续讲。她说她从甲尕木那里听说我一个人在这片荒原上生活了三年多,觉得很好奇,也很震动,很想来看看我的生活,顺便给我带信来。抵达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下的荒原单调苍凉,却又有一种动人的美,一种让人灵魂震动的孤独,看见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这片荒原。在这里停留了四天,和小崇波一起简单的生活,看着我宁静的生活,她才体会到生活可以如此简单,如此宁静,她想我可以这样生活,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说她本来希望我离去后能把这里的一切留给她,但四天来她已经确信,我即使把所有的一切都毁去也不会留给任何人。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很善于观察一个人还是仅仅出于直觉,确然,我的一切宁可毁去也不会留给任何人。除了一个人,一个从来没有来过,也永远不会来的人。 但是,她凭什么确信我会离开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虽然我什么也不清楚。”她欲言又止。 我依然静静地看着她。熊熊火光中她的眼神奇特而幽暗。 “我理解你的生活。” 她又说理解,她理解什么呢? “有许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谁也无法和命运抗衡,看开点吧。”她停了停。 “你的朋友说要你回去,不必再住在这里。”她又停了停。“她死了。” “你的朋友没有说太多,只说她去世了,在春天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谁,只能确定是一个女子,一直不知该怎样告诉你。”
我去寺院,只是为了祈求她如梦,没想到却求来了她的消息。 最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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