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网络日记本  
 
2011年3月27日 阴天 星期 日
            六三

    "只有以灵魂沉睡的迷糊状态才可以生活下去。就这样。生活那么大,可以挤掉任何空语,任何伟大而虚假的事物.关上门。我谦卑之极地伏下来。(哦,我知道。哦,我明白)处境选择了我并且不那么费力地就赢了我。我在处境之中生活无法抗拒。因为无法说话就非常专注。因为黑暗就感觉空间。因为蝴蝶的死亡而有大鸟在飞。
    死亡不那么罗曼蒂克,因为已经很接近。
    我听。"
                                                ————《沉默诅咒》

    门帘再次被掀开,冷风扑面而来。那几名游客走出了茶馆,在门口喧嚷着,我依稀听出他们在道别。看来是两批人,一批准备返回,另一批大概准备继续旅程。
    很多年以来,我开始养成一个习惯,听。
    很多时候,我不再用眼睛去看世界,因为我时常怀疑我的眼睛,许多东西看起来的表象都离真实很远,而听出来世界却反而真实得多。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荒原上,闭上眼睛聆听自然。听风声,听虫鸣,听鸟啼,有时甚至可以听见远远的山头上小崇坡呼唤着他的狗。世界在这许多声音中显得分外沉默,安静,我有时会觉得听见时光倒流的声音,听见那安静的童年,那些躺在落叶上睡觉的日子。
    喧嚷声结束的时候,门帘又被掀开了,那几名旅客中的一位女子在冷风中跨了进来。她回到座位上,叫老板收了她同伴的茶杯,又给自己重新泡了一杯茶,然后拿出一张地图研究起来。我诧异地打量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位同样孤独的画家。他说人生就是一场诱惑,然后在被诱惑中失去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甜甜的,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涩掠过舌尖。看着漂在茶杯中的桂圆,我突然记起被捕的那天下午曾托师兄给一个人带过桂圆。泸城盛产桂圆,郊外的江边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桂圆林,我一直希望和一个人携手漫步其中,看日落江面。师兄走的时候我亲手挑选了一袋味甘肉厚的鲜桂圆带给她。那天我没有给她打电话。师兄是下午走的,她应该在晚上收到我带给她的桂圆。那是我最后带东西给她,夜里我就被捕了。
    我很后悔,那么多年竟没有陪她去旅游一次。她一直想去敦煌,看一看那壁画中美丽的飞天。她说全世界各种神话中的天使都是长着翅膀的,同是佛教传入中国的泉州开元寺壁画也不例外,只有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仅用衣带飞舞,凌空飘曳,不着痕迹。她很博学。但是博学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离开后,我的梦中不止一次出现过飞天。大漠。大漠成烟,飞天成梦。那些骆驼,洞窟,和一场黄沙漫漫的梦,永远横亘在我荒芜的生命中。

        苏格拉底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你放纵自己,任由性格决定你的命运你就不该后悔。”他的眼睛一如既往隐藏在厚厚的镜片后。
睿智如他博学如他竟如此把一生隐藏在玻璃后,偶尔折射出虚幻的,隔着一段距离的镜像。
        “我不后悔。”(我自己的性格决定自己的命运我真的毫不后悔。)
        “你后悔”。
        我沉默。(我后悔。我的性格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有一种沉默抑郁太久想要爆发的冲动。走的时候甲尕木就说还会下雪,劝我明天再走。我还是走了。我很任性,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回头。
    也许是因为压抑,我把车开得越来越快。单调的报警声响起,提示车速已超过130km/h。很多年前刚收到这辆丰田沙漠王子越野车的时候就讨厌这个装置,因为在高速公路上130公里的时速对我来说纯粹是老爷车的概念,我的车速通常都放在200Km/小时左右。我是一个喜欢疯狂的人。
    路渐崎岖,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我打开收音机,响起一首熟悉的旋律,是一首英文老歌。我听不懂英文,我的英文水平一直停留在初中一年级的水平,连初二都达不到,因为辍学前的最后一年我根本就不上英语课了。熟悉是因为他时常哼起这首歌。他说这首歌的歌名翻译过来叫《昨日重现》,歌词大意是讲一个人用伤感的心情回忆小时候听收音机里放出自己喜欢的歌时那种单纯童真的喜悦。我说昨日能重现吗,他摇摇头,又说唱这首歌的人还唱了一首很出名的《黄丝带》。《黄丝带》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讲一个人满刑归家,忐忑不安的猜测家中是否还会有人等着自己,他曾和妻子约定如果她还等着他,就在村口的树上挂一条黄丝带,终于在村口看见树上挂满迎接自己的黄丝带。
    “那你是不是也在梦想着你的黄丝带呢?”我问。
    “我没有梦想。”他说。
    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像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和我们一样坐牢,也许真如他所说,像他那样的人,永远无法与现实社会融合,他的时间永远只能停留在用书本和艺术构建起来的虚幻的完美中。“书生意气!”他说。
    音乐舒缓而伤感,我又想起那个黄丝带的故事和没有梦想的他。
    其实,我也早也没有了梦想。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一个人站在公里中间挥手。我放慢速度,缓缓驶近,拦车的就是昨天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单身女游客。我把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
   “我的车坏了,能帮帮忙吗?”
    我并不习惯给陌生人帮忙,牢狱生活早已让我习惯于冷漠。但也许是她的孤独感染了我,我下了车。
    这是一辆三菱帕杰罗V73,毛病很简单,但没法修。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把油底壳碰坏了却没有察觉,机油漏了。警示灯亮了以后她就停了车,没有再开。这里离最近的道班也至少有五十公里,而返回县城却不足一百公里,显然返回县城是唯一的明智之举,何况也只有县城才有维修的可能。我从自己的车上提了一桶机油下来,告诉她加满后一直往县城开,等警示灯亮了就停下来又加,从她一直没察觉机油渗漏的情况来看漏得应该不是很厉害。她却不敢,说要是一桶油加完了还没到县城怎么办,她等了很久才碰见一辆车,希望我送送她,她可以给我钱。我冷冷地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总想挣钱,到了不需要钱的时候却总有人说要给我钱。现在的我拿钱有什么用?给我再多的钱也走不出这片荒原,走不出悔恨。
    我同意了。仅仅是因为她的孤独。他曾经说过,孤独的人是真诚的。
    我让她开着我的车跟在我的后面,我开着她的车狂奔,仅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她在我抵达后近半个小时才到,我把甲尕木的电话给了她,告诉她可以到甲尕木的旅店去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找他。
    因为耽误了半天,我的车速放得极快。天一直阴沉沉的,所幸并没有下雪,天黑后不久我就赶回了荒原。看见汽车灯光,小崇坡的狗远远的就迎了上来,我打开车门,让狗跳上车,然后载着它一起驶回帐篷。小崇坡一家都知道我不喜欢被打扰,平时除了送东西很少到我的帐篷里来,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崇坡就把他的狗栓在我的帐篷里,自己依然回到山头。听见狗叫小崇坡就知道是我回来了,骑着马下来接我,我回到帐篷不久后他就到了。藏区孩子的名字一般都是活佛或是大喇嘛取得,小崇坡没有正式的名字,崇坡是“胖子”的意思,小崇坡从小就是胖乎乎的,于是家人就“崇坡崇坡”的叫他,慢慢崇坡就成了他的名字。我们来的时候小崇坡家很穷,连马都没有,只有几头牛,因为我选择落脚的这片荒原临近他家的牧场,汽车也要经过他家的牧场才能到达这里,而且除了他们一家外,附近没有别的牧民,为了方便,我买了十头牛两匹马送给他们,渐渐地,小崇坡就志愿担当起了我的守护者,每逢我外出,他就把狗留下给我守帐篷。有了小崇坡的守护和他家牧场的阻隔,这片荒原就渐渐地成为了我的私人领地,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这里自由的孤独。
    离开牢狱后,我选择这片荒原铸就我更为封闭的牢狱。

    “如果命运无可抗拒,比我们的意志大,比我们的存在大,如果不能战胜命运,最起码的是,默默承担。”
                                              ————《沉默诅咒》

    我不知道他是否离开了牢狱,他说经历了牢狱就永远是牢狱,在哪里都是他的牢狱。别去已经很久,或许他已满刑,但我再没有去看过他。走的时候他说人生本就聚散无常,聚也匆匆,散也匆匆,要我看开点。我看不开。他又何尝看开了?我们都有着无法回首的往事,所以我们成了朋友,亦师亦友的八年,到最后不过如他所说。聚也匆匆,散也匆匆。是呵八年,当初觉得何其漫长,而坐过来了,竟真的像匆匆一转身就过去了。我承认,八年他改变了我,他给我的影响胜过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的感染下,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审视自己,审视过去,他带给我知识和友情的同时,也把我带入了永恒的孤独永恒的悔恨。

    “如果我从此得到自由,自由也将成为我的诅咒。”

    “命运的暗示是我对未来的生活心存敬畏。(是环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无论才华或不,沉默或说,竟都不由自主。)”
                                              ————《沉默诅咒》

    博学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如她。才华往往是一个人的灾难,如他。
    而我呢?我茫然站在荒原上。天地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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