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
第一场雪后,我去了两百多公里外的县城。 每一次感觉到季节的更替时我都会去县城。通常我会去甲尕木得商店里添些东西,看看有没有我的信,然后在他家里住两夜。信都是寄到他商店里的,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信了。以前有一个朋友偶尔会打电话到甲尕木的家,给我留些口信,但不知为什么失去他的消息已经快一年了。 甲尕木一家带我很热情,因为以前在拉萨我帮过他。他欠了水公司(黑道经营的高利贷组织)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水公司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一笔钱准备到边境去进货,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在边境做走私香料香水生意。那笔钱是大家的货款,如果被水公司的人拿走他就只有跳楼自杀了。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出面,水公司的人同意宽限他两个月,并且从当天断水(停止计算利息),他带着那笔货款连夜赶往边境,顺利进到了货。两月之期未到他就提前还清了所有欠款,并从此戒赌。他是个当断即断的人。 甲尕木的大女儿叫索朗磋,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她的丈夫叫泽里,是甲尕木的好朋友,只比甲尕木小一岁,泽里离婚后甲尕木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索朗磋一直很喜欢另一个男孩,从她看那个男孩的眼神我知道她很爱他。那是混合着幽怨,爱怜,不舍,复杂得无法描述的眼神。 每次看见她看那个男孩的眼神我都会心疼。很多年以前,有个人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泽里陪着我在火炉边喝茶,索朗磋在哄孩子睡觉,她离他最远的时候只有一个房间的距离。但我知道,她离他一直很远。 现在只有看着孩子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那种充满爱怜的眼神。每次轻轻拍打着孩子时那种专注的神情可以让任何人相信,她的整个世界只有她的孩子。 一个女人,无论她经历过怎样的情涛爱海,只要做了母亲,她的情感世界就会改变,她生命的重心就会倾移。
“不同的人生命来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点,运动的继续运动,以其盲目,无所的,不断重复就以为坚持的方式继续运动,无视那些离开的人:方向那么吵闹,他们无法再听到静默的声音。 ………… 无法相信,就心灵来到这个沉默空间的进口。但不同的人来到这个进口,却不首相遇。因为各种原因,各自承担沉默。” ————《沉默诅咒》
我曾经在安多通往尼玛的路上遇见一名孤独的旅者。他站在公路中间拦车,一身牛仔服,灰色太阳帽,背着一个巨大的画夹。我以为他是一名画家,后来才知道不是,他的画夹是空的,什么也没有画。他说他从小学习绘画,画了二十多年,野兽派的,印象派的,超现实的,什么都学,什么都画,现在不画了,因为他忘了怎么绘画。他忘了许多事。 他说他吸毒。他说话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沧桑的脸上刻着诚实和疲惫。 他坐在后排座位。因为我开车的时候不允许谁坐副驾位,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我的老板,以前我给他开车。 他说许多艺术家和诗人都吸毒。也许是因为生活得太真实和太孤独。他说真正的艺术家承受不了虚伪,而真实的代价是孤独和痛苦。刚开始吸毒的时候海洛因确实带给了他一个真实静谧的空间,带给了他灵感。他创作了一幅他生平唯一满意的作品,名字叫做《诱惑》。他说人生就是一场诱惑,然后在被诱惑中失去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圣经》里说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就是在被蛇诱惑后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最终失去了伊甸园。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在诱惑与被诱惑中挣扎,没有人能抗拒诱惑。 以前艺术是他的诱惑,后来海洛因是他的诱惑。 他从戒毒所出来就选择了流浪,为了远离海洛因,为了他曾经向往的艺术和真诚。他忘了到过哪里。忘了来自哪里。忘了许多人,许多事。忘了绘画。 一个人会选择遗忘无疑有着非常痛苦的往事。痛苦到他无法承受。 我也忘了许多人,许多事。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了。窗外又飘着细碎的雪花,我的心情又慢慢沉寂到冰点。“喔朗松青”的雪也是这样细碎,簌簌有声,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叫谢安的人要他的儿子形容雪,那个男孩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另一女孩却在旁边接口“未若柳絮因风起”,因之被视为奇才。而离原的雪却只能用“撒盐空中”来形容,“柳絮因风起”的雪景只有偶尔春天会出现。 不学无术的我越来越清晰的记起父亲讲的这个典故,记起童年小城的雪。而父亲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 我已经忘了父亲的样子。
和往常一样我到街对面的茶馆里去坐了一整天。手机一直开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我开始明白,正如我当初刻意遗忘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已经把我遗忘。 茶馆是回民开的,喝茶的大多是藏人,只有靠门的左侧有几个穿羽绒服,戴墨镜太阳帽的外地人,从装束来看应该是到西藏旅游的。这几年随着私有汽车的增加和青藏线路况的改善,自驾车到西藏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多走从格尔木翻越唐古拉山经安多当雄到拉萨的主干线,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茶是一种特别的甜茶,除了茶叶还有桂圆,枸杞,红枣,冰糖,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我不喜欢问问题,喜欢观察,猜测,我很自负。 茶馆也兼食店,买一些简单的面食。我要了一碗夹骨面,却吃的很慢,因为我不饿。 我拈起一块辣椒,轻轻放进口里,慢慢咀嚼,辣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从小我就不吃辣椒,我怕辣。 有一个人很喜欢吃辣椒。她常常在我的饭碗里故意埋进辣椒,然后一边带着顽皮的笑看着我被辣得大张着口喘气的狼狈样,一边形容我是“河马大张口”。 厚重的黑棉门帘被掀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那几名游客中的一位年轻女子走出茶馆,在门外站了片刻,又回到座位上大声抱怨着天气。每年六到八月是进藏旅游的最佳时间,现在已是入了九月,在拉萨还不算太冷,而这里每年九月就会下雪了,显然这一行人对高原的气候缺乏了解。 我很羡慕这些出游的人。曾经有两个我最亲近的人都说过想和我一起驾车去旅游。一个是我的兄弟,他随我到月城去收债时喜欢上了邛海的风景,说希望有一天能和我一起开着车天南海北的四处漂荡。后来他黄起了(负案在逃),和旅游一样天南海北四处漂荡,只是不知逃亡中的他是否还有驻足欣赏风景的闲情。 有一次老板来看我时说他到了边境小城樟木,准备经尼泊尔偷渡到印度,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出狱后问过许多朋友,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可能是出境了。我一直很喜欢他,老板也很赏识他。他和我一样,完全不在乎什么是非道德只要谁对他好他就一心对谁好,在他的词典里永远没有背叛这个词。 现在的江湖,这样的兄弟已经太少了。
雪花在空中摇曳着妙曼的舞姿,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我突然记起曾经有人告诉过我雪花是六角形淡蓝色的晶体。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看见的雪花从来都是白色的。不过,我也不敢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许多东西都是看起来是一回事,本质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我。
“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典型的江湖人。但是接触久了就知道,你的本质其实像个诗人。”他说。 “你的外表是个诗人,本质却像一个侠客。”我说。 他笑。笑过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要把一生的苍凉在这一声叹息中吐尽。 “其实诗人和侠客本就有着相同的磊落不平。像屈原。你读过屈原吗?明天开始我教你学屈原。‘带长峡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我已经记不起告诉我雪花是六角形淡蓝色晶体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了,那是我才初中二年级。她初三,我和她约会时她告诉我的,她说明年开化学课了我就会学到。我一直没有学到,因为初二完了我就辍学了。我也想过上初三,仅仅因为喜欢初三语文课本上的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喜欢略带做作的轻声吟诵,我也喜欢看她做作的忧伤。分手的时候她竟真的拉着我的手,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仿佛是在按照某种既定的程序演绎什么故事。很多年以后,我在牢狱中读到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才恍然明白,那时的我们就是不识愁却偏说愁。真正的愁,真正的离别又岂止执手相看泪眼而已! 她离开的时候却一直显得很平静,似乎早已知道生命中会面对这样一场离别。屋外下着霏微的雨,从屋檐滑落的雨滴打在门口的空矿泉水瓶子上,发出单调而枯寂的声音,一声一声逐渐敲碎了我的生命。很巧合,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屋外也下着同样霏微的雨,旁边也坐着一名警察。 她静静的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熟悉的眼眸盛满难以割舍的柔情。我心疼到无可逃避,唯一的选择是让平静坚持在脸上。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了,我们走出会见室,雨依然霏微。她把伞递给我,说她走了,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我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的汹涛涌澜。她打开车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坐进车里。 车子换缓缓驶离,我茫然站在原地。
雨从潸然滑落成滂沱。 五月 印满你的影子 朝霞在东方 在风中 夕阳在西 在雨中 疼痛在 疼痛里 沉默
我们在回忆里沉默 眼眸盛满眷眷难舍 唇畔却装饰着 坚强 笑容 在哀伤的背后 逐渐疏沉 落锁的铁栅外 凋零了 春天 杜鹃 不再啼唱 离合悲欢
五月 印满离别 梅子从青涩长成 重重欲坠 染满了记忆 染黄了 江淹的 黯然销魂
我们不再有离别 雨巷的那头 飘逝了永恒的丁香,油纸伞 没有重逢 就不再有离别
五月 印满忧伤 梅子黄了 樱桃红了 石榴花燃烧着亮丽 成熟 的五月 悄悄走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