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 你一直没有说 他也没有说 你们保持着沉默 当沉默成为往事的时候 你只能 沉默着 在沉默中回忆 往昔的沉默
初六
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的时候,生命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 我是外地人。选择这片荒原是因为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跟随父母在青藏高原边缘的一个小城住过一段时间,那个地方在藏语里被称作“喔朗松青”,就是草地边缘的意思。对高原,我有一种怀念。 “喔朗松青”是一位老人告诉我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这个称呼了。那是一位参加过藏文改革的老学者,就住在我家隔壁。老人叫我说藏语,他说在小城只有他的藏语最标准。他说一口标准的安多方言,而小城虽然地处安多地区边缘,语音却自成一派,与安多方言大有出入。老人说小城的藏语接近以拉萨音为代表的卫藏方言,但又不等同于今天的拉萨话,那是因为保留了许多古音的缘故。老人说在唐代以前“喔朗松青”一带本来没有藏族居住,是吐蕃王朝松赞干布向唐王朝求婚被拒后发兵攻打唐王朝之后才留下来的。我说历史课本上讲是唐王朝送文成公主入藏和亲的。老人说历史课本上没有讲清楚,是先打了仗,后来才和亲的。现在九寨沟和平武一带居住的白马藏族就是西藏骑兵的后裔,现在的阿坝在藏语里的原意是阿里人居住的地区,表明阿坝一带的藏族先祖都是从西藏阿里地区迁来的。 我一直没有去查看过这段历史,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是年幼的我认定历史教科书比他权威。许多年后,我在拉萨街头遇见一位南半球来的藏学家,他谈起藏文的几次改革时说川青一带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古音,并随手端起茶杯举例说比如我请你喝茶说“甲捅”,你不想喝会说“甲麻捅”,而以前的古音却是“甲门捅”。我突然记起在小城的茶馆里常常听见的“甲门捅”。我开始相信老人的话,而老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单位的后院是一片开阔的菜园,每户人家都开了后门,天气好的时候就到园子里晒太阳。我家后门口有一株白杨树,每到深秋就落满一地金黄色的树叶,我常常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看着对面山坡同样金黄的桦树林,看时时盘旋在空中的鹰,看着看着就入梦了,等着父亲来抱我进屋。老人养有一只金黄色的猫,极其壮硕,虎气生生,是园子里的头号杀手。不只老鼠,别户人家养的鸡、鸭、兔子,偶尔落脚的麻雀,山雀,甚至大至喜鹊、乌鸦都是它的猎捕对象,唯一的对手是另外一家人养的一条大黑狗。有一次,就是这只平常威风八角的大猫不知怎么跑到天花板上面去了,找不到路下来,叫了一整天,可怜兮兮的,老人出差去了,父亲就把我们家的天花板拗了一块把它接下来。那以后这只猫就把窝搬到了我的床上,冬季天气冷的时候还非得钻进被子里来。我童年的梦中老有一只猫“咕噜咕噜”的念经。 开始放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一个中午看见黄猫从高高的房顶滑了下来,正担心着急的时候,它却一个漂亮的空翻,伸展四肢,稳稳落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走了。我羡慕极了,就常常爬到后院不高的围墙上,模仿着黄猫的动作,伸展着手臂往下跳,想象自己是练飞檐走壁的轻功。最惨的一次是带了一把伞,从比较高的大门口往下跳,没想到伞一下子翻转过来,实实在在的跌了一跤,还拿着一把倒立的伞回家等着挨骂。后来我就央求妈妈给我做了一个沙袋,掉在树枝上天天打。再后来我就常常在街上打群架。 离开二十年后我回去过一次。昔日空旷的山坡上立满了高高低低的房屋,那片充满童趣的菜园已被两幢楼房侵占,那株金黄的白杨树也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对面山坡上的那片桦树林还在,却黯淡萧索,全不似昔日的美丽。我开着车绕着小城转了两圈,最后在失落中离开。
我很想有一个家。曾经有人说过,家是一个人受伤后的港湾。 我相信这句话。很多年以前,我去泸城收过一个人的债。他是一名濒临破产债务缠身的房地产商,整日东躲西藏,他的公司,家里,情人的家甚至平常常住的酒店,常出没的茶楼歌厅我们都找遍了,却全无踪影。后来他的一个亲信告诉我,他脆弱的时候绝对会回乡下的老家。我叫人在他乡下的老家守了两天,果然等到了他。我开枪打断了他的腿。 他也曾在道上染过一段时间,当时身边带着两名小兄弟,他倒地后一名小兄弟冲过去扶着他,我的兄弟把枪抵在那个年轻人的头上。那是一张年轻而傲气的脸,大约刚出道不久,他看了看枪,又抬头看了看我,依然扶着他的老板,没有放手。很久以后,我很羡慕这名房地产商。 “命运的意思是:是处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停止之前一定以某种方式运动着。无论怎样的乱,总是以某种碰的头破血流。旋转或蝴蝶飞行的方向运动着。这样我理解希望。希望又时常与年轻有关。” ——————《沉默诅咒》
我已经没有家。有家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家出走,想要有一个家的时候我却只能把自己放逐到这片荒原。 我怀念小城,那里曾有过我今生唯一平静完整幸福的家。我也憎恨小城,在那里我养成了暴戾乖僻的性格,而这,毁了我的一生。 后来有人告诉我,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所承受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也能坦然面对。我所不能面对的真正痛苦是,因为我浪荡的半生,毁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我 一生真爱,却没有能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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