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网络日记本  
 
2008年7月17日 晴朗 星期 四
               一
  在中华广袤的国土上,有几项彪炳千秋的伟大工程。它们经受了岁月的考验,经过了沧桑的洗礼,至今还横空于世,光耀今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还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齐。这就是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都江堰,还有荆江大堤。
  与前几项工程比起来,荆江大堤似乎没有它们的名声响亮。说来也是,荆江大堤既没有万里长城和大运河的雄伟壮阔,也没有都江堰的奇巧精致。然而,它也是人类史上的一座丰碑;一项在功绩上毫不逊色于其它的工程;一道抗御自然界的淫威,保护万千民众的命堤。
  是的,命堤!没有半点的夸张和丝毫的形容。它实实在在就是江汉平原的一道命堤,系万千生命于一堤!试问,还有哪项工程能称之为“命”呢?!万里长城抗御的是外族强敌,一旦战争消弥,民族融合,长城的作用也就无存了。京杭大运河沟通的是南北交流,便利的是漕运官船,当现代化的交通日益发达后,它的效益也必将日渐消减。都江堰是化害为利的杰作,造就了天府之国的富庶。倘若工程失效,那也只不过会使成都平原旱涝不保,田涸河溢。而荆江大堤不同,它直接护卫的是生命,是绿州。一旦溃堤,广袤的江汉平原将会是一片汪洋,万顷泽国,人为鱼蟹。它的功绩不在一时,不在一世,而是功在千秋,利在万代。换句话说,只要长江不干涸、不断流,荆江大堤就要年复一年的担当起“命堤”的责任。这个责任不是人为赋予的,而是历史赋予的,大自然赋予的,是在千百年的抗洪史上所形成的。你能说,它比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和都江堰逊色吗?

               二
  荆江大堤的重要性来源于长江,来源于“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荆江河道。亿万年前,当来自雪域高原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汹涌澎湃的大江劈开三峡之后,挣脱了高山峡谷束缚的峡江之水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古云梦泽滚滚扑来。一路上,它摧枯拉朽,涤荡一切的拦路之物,浩浩荡荡奔向大海。南津关下,正是一马平阳,桀骜不驯的江水肆意在这里穿行,忽左忽右,九曲回肠,十道拐湾。但又何止九曲,何止十拐。这里是江水任意奔涌的场所,没有任何的束缚,没有任何的阻挡。今日河西,明朝即成河东。慢慢地,泥沙淤积起来,长江汉水两水冲积,终于形成了如今的江汉平原。万里长江在这里也终于有了一段较为固定的河道。
  云梦泽萎缩了,江汉平原出世了,华夏民族的一脉——楚人在此渐次繁衍生息,崛起在长江汉水之滨。这里成了楚文化的发祥地,成了春秋战国最强盛的国家之都,成了富庶万里的鱼米之乡。然而,长江仍然是桀骜不驯的,荆江仍然是肆无忌惮的,它对束缚和阻隔有着天生的反感。它一次又一次冲出河道,毁灭村庄,淹没田畴,吞噬人畜。它既是一条生命之河、母亲之河,哺育了华夏的成长;又是一条害人之河、毁灭之河,把它亲自灌溉哺育的成果毁于一旦。这就是大自然的反复无常,这就是人类世世代代要与天抗争的外在原因。于是,人民变得坚强起来,他们要生存,要发展,只有一条路,同天斗、同地斗、同水斗。大禹来了,疏通河道,让万壑归流。走时,留下镇洪的“息壤”,以期永久安澜。
  永久安澜,谈何容易。平日的长江,温顺可亲。可一到汛期,长江就变成一条孽龙,横冲直撞,酿成惨剧。在持续的抗争中,人们终于摸索出疏阻结合的办法,在荆江长达300多里的河道上筑堤挡水。一项伟大的工程注定要在此诞生并永久的延续下去。

               三
  一般的人也许不知道,荆江大堤的起点并不是在荆江岸边,而是在荆江的支流——沮漳河的东岸,位于离荆江岸边向北十几里之外的江陵枣林岗。
  荆江大堤的形成有着漫长的历史,它的每一寸延伸,每一寸增高,都是荆江人民不屈的记载;都是抗洪史上一座永久的丰碑。从立在大堤上的万城堤碑铭文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维荆有堤,自桓宣武。盘折蜿蜒,二百里许。培厚增高,绸缪桑土。障川东之,永固吾圄。”这块碑立于清光绪五年(1879),不可能将之前之后的筑堤史全部说清。那就让我们溯时空之流,来回顾一下荆江大堤的成长史。
  东晋永和元年(345),荆州刺史桓温令陈遵监修万城堤两段,长约六里许,称为金堤。
  越五百多年,五代后梁开平年间(907--910),梁将倪可福在荆州古城西门外筑堤抗水,取寸寸如金之意,名寸金堤。
  北宋熙宁八年(1075),荆州太守郑獬筑沙市堤。
  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筑黄潭堤。
  乾道四年(1168),荆南安抚使张孝祥将寸金堤延长二十多里,与沙市堤相连。
  明正统年间(1436--1449),荆州知府钱昕将黄潭堤加筑数十里。
  成化年间(1465--1487),新垲堤(郝穴堤)告成。
  弘治十四年(1501),在荆江沿岸再筑文村堤、李埠堤、杨二月堤、柴纪堤、周公堤等。
  嘉靖二十一年(1542),堵塞长江与内荆河的最后一个穴口——郝穴口,堤防形成整体,始称万城大堤(又称江北大堤)。
  嘉庆元年(1796),增筑得胜台到堆金台堤防。
  民国七年(1918),大堤改称荆江大堤。
  1951年,因堆金台至枣林岗的阴湘堤素与大堤相连,故全部改称荆江大堤。
  这些抽象但又异常具体的表述是荆江大堤形成的年轮。它折射的是人与大自然、与洪水抗争的历史。索性再看一组数据,从东晋到民国的一千六百零四年年,按堤身留存段面计算,整个荆江大堤共完成土方2900万立方米,石方23万立方米。而这些土方石方全部是由人工一担一担、一锹一锹、一块一块所完成。其跨越时间之长,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多,有哪几项工程可与之相比?

               四
  荆江大堤的历史既是一部可歌可泣、气壮山河的抗争史,又是一部哀鸿遍野、浮尸满泽的悲惨史。仅从明弘治十年(1497)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的四百三十九年中,就有六十九年溃口,平均约六年一溃。
  “荆州不怕刀兵动,就怕南柯一梦中”。昔日的荆州人在汛期几乎是夜夜不敢成寐。那时的荆江大堤虽然也是年年岁修,但仍然是百孔千疮。稍有不慎,便可能是“水来打破万城堤,荆州便成养鱼池”。清乾隆年间的湖广总督毕沅曾在他的《荆州水灾》中这样描述:“饥鼠伏仓餐腐粟,乱鱼吹浪逐浮尸。”“人鬼黄泉争路出,蛟龙白日上城游。”
  人们在与洪水的抗争中也深感朝政的无能和人力的单薄。于是,他们只好求助于神灵,求助于清官,求助于老天爷的恩赐。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闵家潭溃口,水退之后,人们于道光二十五年铸铁牛镇于溃口处。牛身铭文曰:“岁当乙巳,镇此铁牛。秉坤之德,克水之柔。分墟列宿,砥柱中流。威驯泽国,势戢阳侯。沮漳息浪,禾稼盈畴。金堤巩固,永镇千秋。”然而,时隔不久,清同治九年(1870),大堤再次溃口。
  人们无奈,对天而泣,对水而拜。不求神不信神更无可求可信之处。
  清咸丰七年(1857),大水再破郝穴堤段。二年后,荆州太守唐际盛将溃堤修复,又铸角端镇水于郝穴镇安寺大堤上,其铭文曰:“嶙嶙峋峋,与德贞纯。吐秀孕宝,守捍江滨。骇浪不作,怪族胥驯。繄!千秋万代,福我下民。”时至今日,这尊铁牛仍然卧立江边,成为共和国几届总理视察洪水的必去之处。
  不能责怪当时人们的愚昧无知。朝政的无能是一个原因,生产力的低下是一个原因,堤长水涨,日成悬河也是一个原因。人们一年又一年的加宽加高堤防,但河床的淤积也是一年又一年的抬高。大水期间,荆江河面要高出地面十二米之多。
  知道黄河是悬河的人很多,知道荆江河段“船在屋顶走”的人很少。就在这年年的增高培厚中,荆江大堤艰难地、然而又是义不容辞的岿然屹立在江滨,将洪水拦御在平原之上。
  荆江的抗洪史肯定出过很多英雄,但我们不得而知。正如我只知道万里长城是秦始皇所修,京杭大运河是隋炀帝所开一样,我们只能大概知道某个堤段是某个太守、某个刺史所修。但我却知道,在荆江河段最险处的郝穴堤防,有一个被人们永久传颂的清明之士。嘉庆十八年,荆江大水,风大浪急,堤身告警。身为郝穴主簿的丁凤梧并众御洪,独立险处,自午至夜,寸步不离。乡人劝其暂退,丁公慨然而曰:水不消无以退,誓以身殉!乡人闻之奋然,合力抢筑,致使险情消弥。后丁公逝,乡人感其德,为其塑像建祠,以香火供奉。每逢大水,即抬丁公木像巡游祭水,并置极险处,以激斗志。久之,丁老爷镇水遂演为神话。区区一介小吏,尚能以死相抗,何况众志成城,筑起一道团结一心的大堤!荆江有难,荆江亦有幸!

               五
  在荆江的南岸,还有一座与北岸荆江大堤遥遥相望的工程——荆江分洪工程。这座宏伟的工程建于共和国新生的1952年。三十万军民仅仅经过七十五天的奋战,就将这座能够蓄水五十五亿立方米,分洪时可降低荆江沙市水位一米的工程竣工。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是共和国建立以前任何一个王朝都不可能做到的。它的作用恰好与荆江大堤互补。荆江大堤是堵,御洪水于堤身之外。分洪工程是疏,泄洪水于分洪区之内,然后再错时错峰从下游泄出,从而大大减轻荆江大堤的压力。
  只“可惜”,这座工程的作用不大。仅在建成后的1954年长江遭遇特大洪水时,才三度分洪,协助荆江大堤完成了抗洪的重大任务。正是分洪工程的作用不大,才更加显出了荆江大堤的重大作用。1998年,荆江再遇超过1954年的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那一年的夏天,整个中国,整个世界的目光聚焦荆江。总书记、国家主席、军委主席来了;总理来了;副总理来了;人民解放军来了;武警部队来了;全国的支援都来了。荆江大堤能否经受得住这次严峻考验!江汉平原的几百万人民在看着;无数的城镇、村庄在看着;无数的工矿、企业、学校、机关在看着;中国的重镇武汉在看着。倘有不测,那将是半个中国的毁灭和受灾。关键时刻,大堤险情不断:管涌、散浸、崩岸、暴雨、狂风、巨浪。险情考验着防洪大军,考验着荆江大堤。在这万分危怠的时刻,国家防总决定启用封闭近五十年的荆江分洪工程。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内的几十万人畜全部撤离,所有的工厂、企业、学校、机关关门,所有的庄稼、树木放弃,进洪闸前的土堤上炸药已经埋好,只等关键时刻一声令下。那是多少人揪心的时刻啊。时任国家防总总指挥的副总理温家宝坐镇前线指挥部。他焦虑的心同样是悬着的,他要把握好时机,不到万不得已不下令起爆。这样将会减少分洪带来的巨大损失。他寄希望于荆江大堤,他有这个自信。建国五十年来,国家已投巨资对荆江河道进行了裁湾截直、疏通疏浚;对荆江大堤进行了整险加固、护岸砌坡。荆江大堤应该是万无一失了,以往溃堤的悲剧不会重演。总理的自信是对的。荆江大堤没有辜负总理和人民的期望。洪峰安然渡过荆江。荆江分洪工程再次“无用”。也许,它将会永远“无用”。
  十年之后,来到北岸荆江大堤观音矶头,两道红线依然赫赫在目。一道是1954年最高水位线,一道是1998年最高水位线。在这两条线的背后,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荆江无言,荆江大堤无言。那滚滚东逝的洪涛,那巍巍壮观的堤身就是无言的明证。“人在堤在!人不在堤也在!”壮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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