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绍兴古时称为山阴县,因为绍兴城区就在会稽山区之北,是一处宽广的平原地带,但平原上崛起三座小山,曰塔山、龙山、蕺山,三座山鼎立于越城,自越王句践公元前四九零年从会稽山区迁都于此,三座山成为越城两千五百年来恒定不变的地理坐标。三座山各具风范,而文风之盛,当首推蕺山。 蕺山在绍兴城东北,山多蕺草,味苦,越王句践败于吴国后,曾采蕺于此,励志复仇,蕺山因此得名。宋王十朋曾有《咏蕺》诗一首: 十九年间胆剑尝,盘馐野味当含香。 春风又长新芽甲,好撷青青荐越王。 蕺草至冬仍青青,只是越王尝不到了。他卧薪尝胆的故事却代代流传,给越地民众一种坚毅自励,发奋图强的精神感召。 在这三座山之中,我最常去的就是蕺山,因为女儿的学校蕺山小学就在蕺山脚下。我每次去接送她,抬头就能望见蕺山顶上高高的文笔塔,和山南林木掩映的几栋古朴典雅的楼宇,那就是蕺山小学的渊源所在——蕺山书院。 蕺山已登临不少次,但山南的蕺山书院却一直没有拜访,也许是不想仓促之间打破了那里的安静和肃穆吧。似乎为圆一个文化之梦,两千零八年初一个微雨的清晨,我终于怀着虔诚景仰的心情,再登蕺山,轻轻踏上了那条通往书院的林间石径。 二 毕竟是江南,冬日的蕺山,仍然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苍翠,这里除了遍山的蕺草,还有苍松、翠柏、修竹,更有一树树腊梅迎寒绽放。一枝枝曲折遒劲的梅枝上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象一树灿烂的微笑,面对寒风说:“冷点,再冷点吧,我们不怕!”还有红梅和白梅,一粒粒花骨朵含苞待放,在风中轻轻摇动着,象是在说:“让霜来吧,让雪来吧,那时我们会开得更艳!” 一缕清香,若有若无,飘在寒冽的空气里。 我想起了从蕺山的书塾里走出的元代大画家王冕。他自号梅花屋主,一生最钟爱的就是梅花,他种梅,画梅,还咏梅: 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诗如人品,王冕的一生,同情贫弱,谴责权贵,轻视利禄。曾有官员荐他作府吏,冕宣称:“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竟辞不就。他的品格也如梅。是他求学时蕺山遍山的梅香,还是书院的书香陶冶了他独立特行的品格?也许兼而有之。 王冕求学蕺山时的书院还不叫蕺山书院,时称“相韩旧塾”,他的老师是韩性。自从南宋乾道年间,相州(今河南安阳)韩氏南渡,安家山阴,隐居于蕺山讲学,自韩度至其孙韩性,世代相继。蕺山风雅,自相韩旧塾发轫,八百年来,弦歌不绝。 于是蕺山除了梅花的清香,又多了淡淡的书香,蕺山的风声、雨声,就伴随了朗朗的读书声。 蕺山东麓山脚下有泠然亭,对联曰“八卷诗文资咏读,一亭风雨足留连”。走过泠然亭,是一条窄窄的石梯,上书“学径”两个大字。 “相韩旧塾”的读书声只是一个八百余年文化乐章恢宏交响的前奏,独立特行的王冕只是早期的学长,从这窄窄的学径上,一个个名满天下的大儒,正青衫芒鞋,沓沓走来。 三 明天启年间,蕺山迎来了一代鸿儒刘宗周。 刘宗周,字起东,为纪念早逝的父亲,别号念台,明山阴水澄里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太仆寺少卿、右通政、顺天府尹、吏部侍郎、左都御史等职。居官清正,仗义直言,曾因弹劾魏忠贤和对上直谏,三次被革职为民。 天启四年(1624年),魏忠贤与熹宗乳母客氏勾结,专权朝廷,立朝之士对其阿谀奉承,认干爹者大有人在,甚至有五虎,五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类,一片乌烟瘴气。耿直的刘宗周愤然弹劾势焰熏天的魏忠贤和客氏“误国之罪”,结果被革职为民。 崇祯九年(1636年),皇帝召见,刘宗周怀忧国忧民之心,直言奏对,指责朝廷“贤奸颠倒,聚天下小人立于朝”;“吏治败坏,官愈贪,吏愈横”;“民生不得其所”等。崇祯龙颜大怒,再次把刘宗周革职。 崇祯十五年(1642年),言官姜采、熊开元惨遭迫害,刘宗周抗疏营救,痛斥朝廷“恶得私毙谏臣”,再遭罢黜。 刘宗周是一个正直的学者,他不适合那个污秽的官场,但蕺山梅香清芬的书院却是他最好的归宿之地。于是他回来了,并以他的博学、正直,教育了一大批饱学、气节之士。 刘宗周在蕺山建证人书院,开坛讲学。他声望极高,被推为儒林的泰山北斗,其学说学宗阳明,创诚意为主,慎独为功,兢兢业业无负于本性之说,教人立身行事,为当事楷模,被誉为“千秋正学”,从学者多一代硕学之士,后来的经史大家黄宗羲、文学家陈子龙、戏曲理论家祁标佳、大画家陈洪绶、哲学家陈确、张履祥等,以及气节之士王毓蓍、彭期生、吴钟峦,叶廷秀等皆其弟子。 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里赞叹道:“江浙名人大半出于门下。” 在书院下的山岩石上,刻着四个大字“浙学渊源”。 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派自此发轫,后人称为“蕺山学派”。 想象一下当年证人书院的盛况吧,堂上宗师谆谆教诲,堂下弟子认真笔记,老师是一代鸿儒,学生也根底深厚,师生不断就某一个问题辨难讨论,引发学说的不断发展和创新。书院里飘出朗朗的读书声,山林间三五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个书院汇聚了那么多精英,智慧与智慧的碰撞,人格与人格的交融,让人日新一日,日进一日。蕺山灵秀,有那么多清芬的梅花,此时又多了那么多如梅一样品格的君子。 蕺山从此不寂寞。 四 刘宗周的高弟子黄宗羲在《蕺山同志考序》里写道:“蕺山刘子以清苦严毅,疏通千圣之旨……先生讲学二十余年,历东林、首善、证人三书院,从游者不下数百人。然当沧海之际,其高弟子多归风节。” 蕺山并非桃花源,山外纷乱的兵火很快掩盖了这里的朗朗书声。 明朝末年,宦官专权,朋党纷争,正士被逐,奸邪横行,盘剥日重,民生涂炭。关内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吊死煤山;关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关延敌,清军的铁骑滚滚南下,大明朝气数已尽,日薄西山。 风云动荡、世事沧桑之际,更能显出人的气节、品格。 一个王朝的开端,总有一群武将跃马挥刀,打下一座江山。而一个王朝的结束,却总有几个孤独的青衫士子,写下这个王朝最后的哀歌,大明王朝也不例外。 刘宗周始终坚持抗清立场,多次上奏,并亲自参与抗清事宜。奈何朝廷多奸贼,他屡受排挤,大明已颓势难挽。南明弘光元年,清兵南下,破扬州,占南京,陷杭州。刘宗周忠愤填胸,将清将孛罗征用他的文书不予启封而退还,并告诫儿子刘汋“此后但不应举,不做官”。滴水不沾,绝食二十三日而死。 弟子陈子龙,清兵破南京后,在松江起兵,后结太湖兵抗清,事败,在苏州被捕,乘隙投水死。陈子龙诗词俱佳,清兵南下后所作诗词,悲愤苍凉。后人誉为明诗殿军,有《陈忠裕公全集》。 弟子彭期生,明南昌知府。清兵南下,期生先据守吉安,再战于泰和,数败清军。再奉檄保虔中。城破,将吏请期生出逃,不肯,曰:“虔,吾睢阳也!”挥众散去,投缳自尽。 弟子王毓蓍,会稽人。闻清兵已至杭州,辄告友人曰:“北使朝入,吾朝死;夕入,吾夕死。”并援笔大书其门曰“会稽王毓蓍不降”。六月二十三日,毓蓍整肃衣冠,拜谒唐将军祠,以所撰愤时致命篇粘贴其壁,接着趋拜文庙,欲沉泮水,因泮水太浅,乃至柳桥投河死。 弟子祁标佳,著名剧作家,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人,曾任御史,巡抚江南。清兵破南京、杭州后,自沉于绍兴城外梅墅别业水池中。著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救荒全书》等。 其他临难死节者还有吴钟峦,叶廷秀等等,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记之。 还有以身救孤者:弟子周之璇,明山阴人,少袭指挥百户,家资颇富。刘宗周聚徒讲学,之璇从之。明亡宗周殉节,其子刘汋走避山中,之璇负宗周遗集与刘汋同行,流离困顿仍相对怡然。常谓诸人曰:“此吾师之子,赵氏块肉耳,死则俱死,临祸难而偷生,狗彘行也。”遂寄迹兴福寺为僧。事定归家,财产尽失,竟寄食于人而卒。 另有发扬师教者:弟子叶敦艮,弃诸生功名,隐居乡间,大力传播刘宗周之学。弟子姜希辙,于清康熙六年,与黄宗羲、张奠夫于蕺山再启讲会,理师门之绝绪,欣四方之耳目,一时环听者如云集。 蕺山师生们,以自己高洁的品行,在明清换代的风云激荡中,作了集体悲壮的谢幕。 蕺山上寒梅依然开放,只是斯人已渺,书声远去,证人书院的墙垣在历史的烟尘中渐渐倾颓。 自宋而明,随着刘宗周殉节而死,理学、心学从旺盛而趋式微,一个时代宣告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