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网络日记本  
 
2007年11月11日 晴朗 星期 日
    周五晚上我带全家在绍兴大剧院观看了越剧《陆游与唐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戏剧在陆游、唐琬沈园重逢,唱和《钗头凤》的悲歌中落下帷幕,让人一洒同情之泪。作为戏剧,受演出时间的限制,要集中展现矛盾的冲突,在情节发展的高潮中结束,给观众以无穷的回味,这是舞台艺术的规律吧,可以理解。正像《梁祝》,不也是在“化蝶”的高潮中落幕吗,都给人以美的享受和震撼。
    但我总觉得还有些意犹未尽。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并不是以沈园重逢为结束,在此之后,这种深情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磨灭,而是伴随了陆游整个的人生。绍兴城南有沈园,靠近图书馆。我今天送女儿去图书馆学古筝后,顺便又重游沈园,在青苔斑斑的诗壁前驻足,在残荷凋零的池塘边叹息,看满园烟柳,秋草衰白,残阳惨淡,把一卷放翁词,寻找这个凄美爱情于沈园重逢之后的袅袅余音。
    沈园有双桂堂,堂上有联云:
    禹迹问遗踪,犹传临水惊鸿句;
    燕然寻梦路,未死铁马冰河心。
    这幅对联,我以为是很好地概括了陆游的一生:家,爱侣仳离的至深悲痛;国,报国无门的悲愤之心。家国两难,陆游的人生悲剧,可谓至痛至深矣。
    陆游文武全才,志向高洁,一生以抗击金兵,恢复中原为己任。然而朝廷昏庸,奸贼当道,吏治腐败,屈膝事敌,暴虐压民,整个南宋小朝廷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陆游仕途坎坷,屡遭贬黜。这位曾在“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南郑前线战斗的英雄,这位行遍天下千万里,少年壮气吞残虏,侠气峥嵘盖九州的志士,最后却被一贬再贬,直到罢官归里,病老故乡。陆游有《诉衷情》一阕可反映他报国无门的悲愤: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人于痛苦之中,最需要知音,需要倾诉。而知音何在?唐琬,陆游最知心的爱人已于痛苦仳离之后,抑郁而死。想当年,二人情投意合,诗词唱和,共语抗金复国之追求,同怀如梅似雪之品格,到而今,幽明路隔,蓬山万重,斯人何在?于是孤独的陆游只能把对唐琬最深切的思念,寄托于诗词,幽幽此情,直伴至他生命的终点。
    
    陆游六十三岁时,在严州任上。秋天来了,庭院金黄的秋菊映着诗人斑白的须发,他是老了。天涯漂泊,人生路险,满腹的沧桑无人言说。街坊给他送来菊花做的枕囊,陆游睹物伤情,想起跟唐琬新婚之时,曾采撷菊花缝制菊枕。菊枕之上,多少絮语,多少恩爱。如今菊枕清香如旧,物是人非,怎不情伤!晚上在摇曳的烛光下,老人写下这样的文字:
    “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与唐琬在沈园的最后一别,一晃已四十载了,陆游始终忘不了那最后的凝望中,唐琬痛苦而绝望的泪眼,那是诗人心中永远的伤痕。四十载来,陆游北上抗金,又转任蜀职,江湖夜雨风波恶,朝廷昏庸仕途难。1192年,陆游已六十八岁,两鬓白霜,黯然回乡,再游沈园。诗壁已青苔斑斑,沈园亭台冷落,无复故人的倩影、温婉的声音。诗人写道: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
    枫林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1199年,唐琬去世已整整四十年了。城头斜阳最后的一抹余晖照向沈园寂落的池台,也照着拄杖而来的放翁,时年他已七十五岁了。他又一次来沈园徘徊,悼念唐琬。那一泓清波曾映过唐琬的婀娜身影,那玲珑小桥曾留下故人的芳踪。而今一切都是往昔一梦。声声呜咽的画角声中,苍老的诗人流下两行浊泪,留下《沈园》诗两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做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1205至1207年,陆游已八十多岁,年老多病,常卧病榻。但他仍忘不了唐琬,忘不了沈园。腿脚不便不能再去,但他梦中还常常去那里抚摸黯淡的诗壁。
    这里再录下他八十岁后的诗三首: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城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迩来谁为拂颓墙?

    1208年,陆游八十四岁,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不顾老病,挣扎着再游沈园,与唐琬作最后的告别。沈园的花草,曾见证过他跟唐琬的恩爱,也见证过他跟唐琬的诀别,更见证过他年复一年直至生命终点的无尽怀念。诗人留下了最后一首关于沈园的诗章: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两年之后,陆游去世。这位命运多艰的爱国诗人,终于放下了他那时而惊风泣雨时而凄凉动人的诗笔。对唐琬的深情,伴随了他整个人生。
     
    手把《陆游诗词选》,沿着沈园的石子小路,经“断云悲歌”,“残壁遗恨”,“孤鹤哀鸣”,仿佛走进了一场绵长而凄凉的爱情,有些恍惚若梦。出沈园东门,就进入了东苑。迎面一块嶙峋巨石,上刻着两行大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一时怔住了,这正是此刻我内心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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