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们全家去绍兴大剧院看了越剧《陆游与唐琬》，我今天还沉浸在那凄美的爱情悲剧里。
这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出，这个优秀的剧团演出了多少经典的剧目，培养了多少灿如星光的艺术家啊，听到她的名字就想起了《红楼》，想起了《梁祝》，想起了美。我们就冲小百花来的。但戏票上并没有主演的名字，主演会是谁呢？当我们在剧院坐好的时候，这还是个悬念。
舞台上的灯光灭了，两旁的字幕打出演员的名字。茅威涛！当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剧院一片欢呼声，伴着热烈的掌声。我对家人说：别出声，认真听，今天是一流的演出，最美的享受！字幕往下走，主演是：茅威涛饰陆游，陈辉玲饰唐琬。
舞台上的灯亮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娓娓展开。陆游与唐琬春游沈园，诗词唱和，恩爱情深。然而金兵南侵，山河破碎，朝廷苟安，秦桧掌权，排斥异己，嫉压人才。陆游痛恨奸贼误国，空抱“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之志，但因力主抗金，言多恢复，为秦桧所压制，仕途无望。陆游不愿丧失人格气节巴结奸贼，预备远赴福州结交俊杰，再图恢复中原。唐琬深明大义，与陆游同怀抗金救国之志，愿随夫远行。但陆游之母却把陆游进身仕途，光耀门楣看作正途，不惜委托因依附奸相而得高升的侄子陆仲高，让他为陆游代为谋划。耿介孤傲的陆游与陆仲高发生激烈冲突，不欢而散。陆母强命唐琬跟自己一致劝服陆游，但唐琬深深理解陆游的志向，委婉表态支持陆游远行报国。陆母恼羞至极，迁怒唐琬，拿出封建家法，强逼陆游出妻。陆游万般无奈，瞒着母亲，让唐琬离家暂居小红楼，同时去请岳父前来调解。谁知调解不成亲家决裂，唐父盛怒之下带走唐琬。小红楼人去楼空，往昔恩爱顿成泡影。陆游绝望之中修书一封，托人转交唐琬，约定相等三年。满怀悲愤，辞母远行。谁知愚顽的陆母又从中作梗，搜去书信，改陆游相等三年为相等百年。三年之后，陆游从福州远行归来，重游沈园，惊闻唐琬已改嫁赵士程。恰好当日唐琬夫妇游园，陆游唐琬相遇，相对垂泪更无言。唐琬遣家人招待陆游酒肴，陆游把酒涕泪，痛断肝肠，挥笔题壁《钗头凤》。唐琬见而和作，后来抑郁而终。千古悲歌，沈园长留。
两个小时的大戏看完了，如果说这戏剧给我的印象，我只能用震撼来形容，美的震撼，悲剧的震撼！
她的编剧非常好，解答了我好几个疑问。我一直不解父母只会高兴子女们夫妻恩爱，而陆母竟何以因为陆游唐琬恩爱而硬要拆散他们。这出戏很好地解答了他们之间矛盾之所在，那就是对人生价值的不同观念。陆母认为仕途富贵就是子女的最好出路，而陆游却以人格的高洁，抗金复国的理想为自己的追求，作为具有同样的知识修养和人格追求的唐琬，决不会支持陆母，让陆游不惜侮辱人格去巴结权贵。这是他们矛盾的根本原因。同时这样的书写，不再仅仅是儿女情长和婚姻悲剧，而是展现当时知识分子人格追求与黑暗现实的冲突，题材更深一层。
我以前对陆游是很有意见的。心想他既屈服于封建家庭的压力，把自己爱妻休弃，后来又后悔不已，真没出息。但看这出戏后，我对他也很同情。作为一个“侠气峥嵘盖九州”的热血儿男，陆游决不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懦夫，他跟唐琬的分手有很多无奈，有很多他无法决定的因素。愚顽的母亲，双方家庭的决裂，还有两个人之间的误会，都是酿成悲剧的因素。虽然艺术不等同于事实，但我想作为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陆游不会没有任何抗争就屈服。而作为一个具有高度的知识层面和人格追求的唐琬，虽然深爱陆游，但她也不愿意为了爱情而屈辱地放弃自己的人格，被陆母斥骂而一再委屈求全，被陆门休弃而茫然苦等。这出戏剧对他们分离悲剧的演绎不是简单地归罪于封建礼教，而是演出了事情发展的复杂性，演出了人物内心的矛盾痛苦。
还有就是戏剧的词，太美了，我想写这唱词的剧作家真是有非常深厚的学养，尤其是古典诗词，被巧妙运用到唱词里，既雅致，又合于人物的身份、心情。欣赏戏剧，也是在欣赏文学的美。比如陆游三年远游，重回沈园的一段唱词，我们一起欣赏：
“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当日应邀福州去，问婉妹，可愿展翅远飞开？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花沾泥总伤怀！ ”
这样美的唱词，单是文学欣赏已经够美的了，再配上美的布景，配上美的灯光，配上婉转的丝竹，更妙的是从茅威涛口里唱出来，那种说不出的儒雅，说不出的飘逸，说不出的绕梁三日的唱腔，真是让人醉！
我还很欣赏的，是美仑美奂的舞台效果和舞美设计。舞台上两边的粉壁各开一个月拱门，演员就从这月拱门里进出，跟沈园的门一模一样。舞台中间有亭榭阑干，竟然还有丛丛的秀竹，虬枝纵横的梅花。当陆游唐琬伉俪沈园游玩时，舞台顶上有一片片的桃花飘下来，真美！尤其是到最后的高潮时，舞台的灯光暗了，只有两束灯光分开来，照着痛苦而孤独的陆游和唐琬，陆游在唱，唐琬在和，陆游在舞，唐琬也在舞，痛苦无奈而绝望地舞。舞台上的桃花更纷纷地落下来，落下来，如漫天的花雨，覆盖了他们。他们唱和的就是那两首流传千古的《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依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完全沉浸进去了，在诺大的剧场里，我再也看不见其他，只有陆游，只有唐琬，只有纷落的桃花，只有悲伤欲绝的《钗头凤》。我流泪了，为陆游和唐琬，为美的破灭，为这千古悲歌。
最后不能不提的是本剧的配乐。以前听豫剧，京剧，配乐始终是处在“配”的地位，听戏时只关注唱腔，往往对配乐没什么印象。但这个戏的配乐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不仅仅是唱腔的点缀，它还根据剧情的推进有自己个性的展现。比如在陆母严斥时，配以猛然鸣响的锣，似乎一个个炸雷响在陆游唐琬的心上。而当二人红楼相依时，配乐是古琴和萧，琴箫合奏，表现出他们伉俪情深。而琴声低沉，箫声呜咽，似是他们内心无言的痛苦。
据说好的艺术能绕梁三日。昨天看后，今天我耳里还是那温婉的唱腔，琴箫的合奏。我知道，这样的艺术，不仅三日，还会更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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