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人到中年,经历越来越多,亲人离去、朋友离去,再加上近几年看多了忠贞与背叛、热情与冷漠、挣扎与顺从,太多的思想的波动、情感的起伏,慢慢的也就只剩如止水般的平静了。生生死死,聚聚散散,恩恩怨怨,似乎都没那么多感慨了。也许,这一切都在酝酿着用另一种状态存在心中,它们在沉淀,有了沉淀,就会有更多的清澈。
姑妈于2016年8月2日(农历6月30日)10点离开了人世,5天前我约爸妈和妹妹去看过她,她躺在客厅临时搭的床上,倒还记得我们,说话说个不停,那天以为不会这么快的。昨天下午再见她时,已是躺在火葬厂冰冷的铁床上。姑妈是1926年出生的,今年整整90岁,也算是高寿了。听四哥说,她走得不痛苦,我想这也是她一生信善念佛的福报。
我是姑妈带大的,满岁后爸妈就把我送到农村老家,跟奶奶和姑妈一家生活,直到6岁才回到父母身边上幼儿园。6岁前的记忆当然是模糊的,仅有的一点点片断都是长大后姑妈告诉我的,姑妈基本上说的都是我小时候如何如何乖,就算她讲的故事里有我坐在院子里哭个不停,也有我把小朋友挤下沟后躲进家中半天找不到等等劣迹,但姑妈还是说我最乖。姑妈儿女多,又加上我,前面还有我大姐,后面还有我妹妹,都在老家度过童年,维持这么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困难可想而知的,但从没听姑妈说过那时候带着我们的苦。后来她总说我们谁谁谁最心疼她,其实是她一直心疼着我们。
上小学后,假期我最爱回老家,因为每次回老家,母亲会给我一斤粮票,我回到老家后就去找那个卖泡萝卜的奶奶,把一斤粮票兑换成三毛钱;特别重要的是离开老家时,姑妈都会送我到路口,塞给我两块钱。那时年纪小,真的很迫切地想要这两块钱,两块钱可以买好几本连环画了。这也许不是很想回老家的原因,也不能说那时候知道什么亲情或者什么深深的想念,其实就是感到回到老家很熟悉、很自在,跟大我一岁的四哥玩得高兴。那时也真没体味过姑妈的辛苦,她每天就那么踮着小脚在家里忙出忙进,做豆腐、做饭,也做我最爱吃的馒头,饭熟了让我跑到菜地里去喊大大回来请饭。四哥或三哥不听话了,一样打、一样骂,当然,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动一指头,这点我确信我记得。
再后来,日子不那么紧了,姑妈每年也都到我们那儿去,去温泉泡澡。一生劳累给她落下了各种疾病,泡泡温泉会好一点。于是让我记住了她在我们家纳鞋垫,像绣花一样,特别好看,每次鞋垫做好,莫不引来母亲的同事们啧啧称赞。再者就是她念经书,姑妈不识字,或者说识字不多,她受的教育我听父亲说过,但没记住,好像是解放后类似扫文盲之类的什么活动,姑妈跟着学了几天,后来还是因为家里做豆腐忙不过来,就没继续学下去。但姑妈爱念佛经,那绝对是一种信仰,面对一页页完全陌生的繁体字,她硬生生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学,认不出的字会问我父亲,有时也问我。那时我识字也还不多,我认不得的也是问父亲,再教姑妈。后来我长大了回老家,她还会问我字,有时是专门等着我回去教她的,我才到家她就把经书拿出来,先问字。还记得,姑妈最喜欢我母亲给她织的毛线帽,她说我母亲织的最好,有时我回老家,母亲也会让我给姑妈捎去一两顶早就织好的毛线帽。母亲比姑妈小14岁,但她们那代人都是苦出来的,互相依靠着度过多少艰难的日子,互相都知道彼此的苦,所以,母亲和这姑姐的关系,堪比亲姐妹。
我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老家城市工作,结婚后,父母也回到老家城市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姑妈、父母他们老姐弟、老姐妹有了更多的机会见面。每年过节,我们都约着去回农村老家看望她,虽然每次见面姑妈都离不开对家中她认为不听话的儿子或儿媳的抱怨,有时也哭,让父亲很难过,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她就那么个性格,一辈子的悲欢离合、欢喜哀愁,想说就说了。换个话题,她很快就会高兴地呵呵笑。晚年的姑妈身体还好,只是眼睛不太好了。但是拄根拐杖也能在村里窜门子,我怀疑她只要手中有拐杖,基本都不用看路。尤其她还能一脚踩着踏板,一手扶着她孙女的肩,一跃就坐上孙女的电摩托,到处逛街。有一次来我们家,就是这么跃上摩托绝尘而去,真是让我叹为观止,但更多的是欣慰。
姑妈每次来我们家,总是特别关心我父母的病,尤其是我母亲。母亲十多年前患了帕金森病,两三年前有了阿尔茨海默症,近两年来已越来越不清醒了,但她对姑妈的记忆和关心,如同姑妈对她一样,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模糊。昨天下午从姑妈的灵堂回到家,母亲问我在哪吃的饭,我说在四哥家,她就问我姑妈好点没有?我说姑妈不在了。母亲一下子怔住了,接着就问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出殡?有没有装棺?墓地在哪里?一辈子的老姐妹的情谊和牵挂就在这里了。即便我一一回答后,她又开始她天马行空的联想,说起了其他话题。但我知道母亲很难过。
姑妈的离去,我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悲伤,我曾自问是不是自己心肠太硬或是显得冷漠无情,或者是不是年近半百,经历了太多而麻木了。人禀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仔细检点,好像渐渐的真没有哪一样可以让自己心潮起伏、有所沉浸。经历着,就去经历,世事万千,是劫是缘都无暇计较。近年来相信一切有数,一切莫非自然,昨天大姐说姑妈念佛,她会到西天极乐世界,也许我信了,亲戚们都红着眼圈说着各种吉利的话,我也信了,我祈祷!
回想以往的经验,也许将来某一天,我定然又会在事情过了很久后静静地黯然神伤。人,真是很难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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