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来,冬日的天空布满阴霾。 抖落一身繁华,回首来处人潮散尽,灯火阑珊,只留下那声声叹息。 翻开十年未读的书,轻抚枯萎的岁月,记忆的潮水漫卷而至,以为早已忘记的许多人,许多事,都纷然杂沓,如浪涌来。
初六
远山白雪皑皑,山下绵延的青松在阳光的阴影下呈现出一种让人敬畏的黑色。广阔的湖面闪烁着夕阳七彩的光,七彩的冰花在银色的冰面下诉说着千年的忧伤。 这是一个梦中的湖。 在童年的梦中,在父亲的书中,在千年的唱词中。 “独坐荒郊外,冷冷清清苦悲哀。......我有心将身跳北海,日后落一个无名无载”。磁带里放着我不懂的京剧,父亲低声哼着我不懂的苍凉。 在高原萧索的寒冬里,我想象着北海寒冬的萧索。苏武衣衫褴褛持节牧羊的身影若隐若现,渐渐逆光阴而上,演绎成汨罗江畔切云高冠陆离长铗的蹈水者。 炉火熊熊,火光明灭中沉淀着童年,高原,父亲的诗。 还有,一个湖,以及,远自荒烟落日之中的万古苍茫。
六二
生命需要时光沉淀。 1847年9月6日,另外一个遥远的湖,一个在湖边独居了两年六个月的人离开了他生命中的湖。 “我爱孤独。我没有遇见过比孤独更好的同伴。身处人群之中,大约比我们独居室内更加寂寞。” 梭罗在湖边生活,劳动,看书 ,享受寂寞。 而后,离开。 我一直以为,我荒芜的岁月也需要一段孤独。孤独的山,孤独的湖。孤独的审视。 送行 在十里长亭 有烟花铺路 红袖置酒 满座的衣冠 胜雪
归来 在触目苍茫的梦后 残阳似血 芦荻萧萧 不应读书 你我本是 市井的 浪子 酒肆博弈 青楼买笑 江湖遥远得 不关你我 不应读书,我本江湖浪子。十年,刀头舔血摸爬滚打的生涯,由适应到习惯到麻木,再到擅长到享受, 在一次次聚众斗殴中打出一片让自己迷失的虚幻,在一次次推杯交盏一场场聚众吸毒中构建虚幻的江湖。 十年,我该静下来认真的审视自己。
九三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 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王国维 其实,我首先应该坦陈,我的审视,并不是基于对自己的清醒认识,也不是偶然间心血来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因为身边一些朋友的失踪。 所谓失踪,是从此不曾见面,再次知道他们的消息时,是一个个百度、澎湃、腾讯新闻闪过的名字。袁J、黄Y林、刘J伍、伍Z华、杨Y辉、王T、张B......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他们都有不可开脱的罪行,同时,他们也可能是豪爽的朋友,护犊的父亲。每个圈子有不同的价值观,暴力不为世俗社会所接受,却在军队、江湖、高原受到推崇。每一笔不义之财都逃不掉道德的审视,开设赌场、高利放贷和奶粉造假、问题疫苗,暴力护商、打击对手和操纵股价、药价虚高不过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而已。 三年扫黑,虽然颇多牵涉,但是没有一份直接针对我的举报材料。一位扫黑办官员甚感惊诧,我告诉他,我向来不欺弱不畏强不惹事不怕事,被我暴力打压的没有无辜的普通人。Z哥说,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要把自己和你那些朋友当成同一类人。 是的,我是书生的儿子,我不吸毒不赌博不酗酒不欺压良善,我和其他江湖人士的共同点可能只有尚武。 尚武,只因我来自高原。尚武的高原。
六四
圣湖。神山。 我不知道转山的人中,有多少是出于虔诚的信仰,有多少是出于虚幻的祈福。 而我,更多是基于对传统的尊重,对一份遗愿的尊重。 那一年,被誉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先生的儿子常嘉煌应邀到美术学院讲座。自由提问是时候,我问了常嘉煌先生一个问题:“对你个人而言,敦煌现代艺术石窟更重要的是对艺术的保存传承还是基于家庭的情感、使命?” 他答,是后者。并且坦承,可能是无意义的,有一些赌气的成分。 那一个不信仰宗教,却希望到苯波教神山转山的老人,是否也是如此?
海拔5660米,手机指南针显示5836,或许是误差,或许是因为我离开主路上行了一段。 围绕一块大石系上经幡,双手合什,为了那一份遗愿。 熟悉多门外语,尤精德语,古典文化知识底蕴深厚,哲学宗教颇有涉猎,却终生沦为工具,一无所成。是你个人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你和父亲谈论佛学,从汉译佛经到藏译佛经,从六祖慧能到宗喀巴大师;你给我们讲佛苯之争,从赤松德赞到朗达玛;你给我讲佛学大师,从玄奘到第六世贡唐活佛。你认为不管从教义还是文化佛教都优于苯波教,但是无论日常仪式还是最后心愿,烙印在你生命中的仍然是苯波。传承25世,至你而终,土司家族的记忆无从留存,唯有数百年的宗教记忆或许能够寄托于遥远的神山。 翻过卓玛拉山口,下行途中见到同来的G哥和旦真,短聚片刻,留影。然后各自前行。他们面临最难的路段,最高的垭口。 行至止热寺,稍作休息,正在眺望雪峰冰川,忽觉什么东西碰了我的左腿,埋头一看,一只胖胖的土拨鼠,后肢站立,前腿抬起,又碰了我一下。有点诧异,随即明白,它是在向我要食物。这一带的土拨鼠估计已经习惯于转山者投食,正在对我这个不懂规矩未拜码头的新人表示不满。翻出一块巧克力,还未给它,旁边又来了几只,不知是它的亲戚还是朋友,都是胖胖的体型,从基因来猜测,亲戚的可能性比较大。 日暮时分,不再遇见对向转山的人,只有我踽踽独行在荒凉凄寂的高原。 寒风呼啸,夕阳照在皑皑雪峰之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圣洁而孤傲。草已枯,山微黄,整个原野被阳光渲染成一片单调而壮丽的金色,回首巍峨的冈仁波齐,庄严而神秘,俯视群山,俯视众生。 迎着落日前行,眼前时时有炫目的光环,背后是长长的影子,跳动在空旷寂静的高原。
很久以后,当我再次逃亡的时候,记忆中浮现最多的就是我独自行走在荒凉的日暮,背后是夕阳下金色灿烂的冈仁波齐。
九五
在西藏和甘孜的边界,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手机遗失,然后,取出号卡,扔进滔滔金沙江。 有些事,我真的早已淡忘。但是,有的人没有忘。 公安局长名义上是政法委书记的下属,但是实际工作中他并不理会政法委书记,关系不融洽,后来他调任另外一个经济条件更好的市担任公安局长。不久后,政法委书记在原地调任纪委书记,适逢全国政法系统教育整顿,于是,沉渣泛起。 时隔多年,我只记得当时对方重伤三人,轻伤七人,己方网上通缉二十多人,具体有哪些人,怎么回事真的记不清了。以至于一个兄弟辗转联系上我,问我他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很茫然。因为我根本就不记得他参与了此事。 以前习惯于逃亡,每年都会有一些事让我失踪一段时间。最让很多江湖大哥羡慕的是我那可怜的语言能力,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江湖大哥来说,外语是遥不可及的存在。那一年,我在东南亚,当地华裔帮派安排了一个本地女孩照顾我,陪我游玩,兼翻译向导,相处融洽。后来我回国,她跑到国内找我,我带她去滑雪、看大熊猫。一时江湖流传着我跑路还拐了一个外国美女回来的笑谈。 现在,我厌倦逃亡。
尚六
我远离江湖已经很久。 早在那些套路贷、裸贷、P2P兴起之前,我就不再涉足高利贷、赌博等行业。即使前年工程亏损470多万,我也拒绝再捞偏门。 我一直未曾离开江湖。 无论何时,我和那些道上的朋友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在那巴山下最安静的岁月里,仍然有一起聚众斗殴两起故意伤害和我相关。我每天在食堂吃六块八的套餐,安静地在夜雨巴山下阅读巴山夜雨。但是,我经营着砂石厂,我享受着江湖带给我的利益和虚荣。 树欲静,风不止。 有些人眼中只有强权,没有公道。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不过是因为从事砂石行业结识了一批地痞流氓就处处仗势欺人。明明自己赖账,居然派了几十号流氓堵了我的大门,砸了我的办公室。彼时,想安安静静当一个书生的我选择让人两次报警。然而,几天所谓的协调后,大门再次被堵,厂区再次被围攻。我回去了,组织了两百多人,没有花钱,都是附近的兄弟朋友。不收钱帮忙的人和花钱雇请的人,战斗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出警的警车排了近两公里长。 再后来,我离开了巴山,去了缅甸。
那疏离已久的昨天。那疏离已久的江湖。那疏离已久的岁月。 当今天成为明天的昨天,我又该如何审视自己的今天?审视曾经的江湖? 湖在神山畔,江呢?江在时间里。 时间是一条没有岸的江。马克.夏加尔如是说。
动笔于庚子年冬 完于辛丑年夏, 其间城门失火, 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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