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风很大,像黑暗中的巨兽一样逛逛当当地撞击着门窗。今天早晨我醒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好冷啊!向窗外看去,屋顶上竟然落了薄薄的一片白。难道是下雪了?走到院子里看,果然是雪。碎碎的小雪花在空中斜飞,落在手上、眉毛上、脖子里,还没有感觉到冰凉,她已经化了。江南的雪是这么的小巧和秀气啊,还有点羞涩似的。她可不像北方的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飞落轩辕台。”这是燕赵大地的雪,在李白的笔下飘落得如此豪迈,正如燕赵大地的慷慨悲歌之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塞北的雪,在边塞诗人岑参的笔下,雪花美丽如梨花盛开,让苦寒之地仿佛也变成了春天。 天地混茫,雪落无声,我在江南如霰的雪里,思绪飘飞了很远。我想起了故乡的雪,想起了过去的很多往事。 故乡的雪很大,飘落如絮絮的棉花,从天空大朵大朵地飘落,地上像盖了厚厚的棉被,脚踩上去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那时我上高中,离家有三十多里,几个星期回家一次,带点粮食和钱。父亲在南京车队工作,挣了钱都寄回家。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每次我从家里出门,母亲都送我到村口,冬天有时飘着大雪,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母亲还站在雪中看我,雪花一片片飘落在她的衣上、发上,母亲站成一棵苍老的望子树。在母亲慈爱的望眼里,我走出了沈丘,走出了河南,还一度走出了国门,看到了异域的风景。我的世界越来越大,但村口落雪中母亲的身影,永远是我内心最深的依恋。 我的高中并不顺利,乡下的孩子,在城里总是受欺负,而我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心情很压抑,这也影响了我的学业。我在高三复习了两年。我复习的时候,好友小窦已经在大学读书,他给我写信,鼓励安慰我,还指出我学习方法的不足,我现在还记得那信上的原话。好友晓东已经在上海参加工作,他不远千里地给我寄复习资料。资料很好用,可知他费了很多心思挑选。1993年春节前,他们两个一起到学校看我,给我讲了很多鼓励的话。1994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寒假放假后去找他们玩。我们在大雪掩盖的飞机场散步,谈什么我都忘了,反成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样子。倒是今天恰好小窦出差来我这里,我们中午一起吃饭,他提起了当时我说的许多话,难得他还记得。一晃眼间,我们都从那时的少年,儿女忽成行了。他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我的女儿也上小学三年级了。前年晓东结婚,我和小窦一个从河南赶到上海,一个从绍兴赶到上海,只为参加他的婚礼。从那一别,又两年没见面了,这次的老友相聚如此难得,我们只有用拥抱来表达这种心情。从少年时代那次雪地畅谈,到今天同样的雪天老友重聚,一晃十四年了,真是感叹时间的沧桑流逝。我想起路遥先生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句话:“时光流逝,生活变迁,而美好的感情一如既往。” 我和小窦一边喝着老酒,一边谈些往事。小窦问我,还记不记得去他那里时我戴着双手套,当时珍惜得宝贝似的。他问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我的秘密,那是初恋女友给我织的,一双暖暖的小巴掌。初恋总是无结果的多,我也不例外,因为人生的阴阳差错,我们并没走到一起。我总是疑惑,在那个最纯情的青年时代,她是否真心的爱过我?这个疑惑几乎成了我青年时代是否值得回首的价值所在。经过小窦的这一问,我在老酒的微醺里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当一个女孩在寒冬到来之前,就用并不熟练的双手给一个男孩织手套的时候,在每一针一线里不都是融进了她的爱意么?我又记起,我在广州上大学的时候,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红豆衬衫,遥遥几千里的给我寄去。当年的小巴掌,已经找不着了,红豆衬衫还挂在我的衣橱里,这是我唯一保留的大学时代的衣服,衣领已经有些发黄了,但我还记得刚收到时它平展挺括的样子,和我心中那种暖暖的感动。“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难觅已成梦,芳草千里人已远,只有中年暮然回首时心底的一声轻叹:谢谢你曾在最美好的青春爱过我。 从大学毕业后,我从广州回到郑州工作,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当我们开始谈婚论嫁时,她却接到单位的通知,要回平顶山上班了。我们两地工作,但依然按期举办了婚礼。她一个人在平顶山,家里就我和她一起去买了个小柜、小床和一张小桌,两个小椅。我每次从郑州去看她,走的时候她都跟着车跑很远,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我还记得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坐车去看她,路上雪太大了,车在冰雪的路面上蠕蠕爬行,车窗外到处是暮色下绵绵的雪野,人在车里快冻僵了。车路过一个驴肉老店,我买了块热腾腾的驴肉,吃着真香,不过还是没舍得吃完,留一块给她。车好不容易到了平顶山,在漫天漫地的大雪里,我只看到我们的小家亮着一线温暖的灯光,那当是妻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我吧。 妻是个单纯的女人,从我们在一起生活,中间也吵吵闹闹、磕磕绊绊过,但无论我贫我富,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真心实意地跟着我,发自心底地心疼我。刚结婚的时候,她学着给我织毛衣,袖子都织反了,领口太小每次都像戴紧箍咒一样才能套上,但我仍然非常珍惜。现在我胖了,这件毛衣再也套不上了,但我还一直放着。那时候我曾对她说过,这毛衣编织了多少针,我就陪你过多少年吧。这日子过得真快,不过还是没有毛衣的针脚多,所以我的承诺还没变。现在我们女儿已经九岁了,学习很棒,家里我专门买了大夹子放她的各种奖状。妻在南方历尽失业的艰辛后,也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我们从刚到南方租住房屋,现在也买了房子了。我们还经常吵吵闹闹,比如说家里的装修吧,我要中式,她也说不出什么式,就要温馨的样子。我只好笑着妥协,答应楼下用田园风格,阁楼上用中式风格。 雪,仍一片片无声地飘落,偶尔一阵风起,雪花随风盘旋而升腾起来,在空中闪着灿灿的光芒。她落在屋檐上,落在原野上,落在归乡的路上,落在记忆的深处。 今年著名的导演谢晋去世之后,出于对这位大师的敬意和怀念,我有一段时间晚上一部一部看他拍的片子,其中印象最深刻,也最感动我的,是《天云山传奇》中的一个镜头:在天地混茫的雪野里,冯晴岚拉着重病的罗群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山路弯弯,留下一行艰难的脚印。脚印的尽头,是他们简陋的小屋,外面是漫天的风雪,而那扇木柴搭就的小窗里,却闪出一点红晕的灯光,微弱然而温暖,竟抗争了整个天地的严寒和风雪!一刹那间,我懂了什么叫真正的爱!这一感悟,穿越了年代、年龄甚至人间与天堂,我懂了谢晋,与他犹如一个忘年的知己。这一个镜头,足以表达整个寒冷而温暖的人间。 与我心有灵犀的不乏有人。上个星期路过一家画廊,我跟画家谈得很投机,话题就是他正在创作的一幅画。画面上满是浓重的阴云和纷飞的大雪,而山村小径上正有人向落满积雪的小屋走来。画家说,这幅画叫《风雪故人来》,他说:“你看,现在全世界都陷入了经济危机,我们身边也有很多企业破产,工人失业,农民工大批返乡,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既面临失业。这场危机就像我笔下画的暴风雪。而这天寒地冻之时来访的故人,会给陷于冰雪困境中的主人带来多大的安慰啊。 ” 我与他讨论说:“你这幅画很好,但我建议你一定要在这天寒地冻的小屋里,画一笔红晕的灯火。不管这幅画是《风雪故人来》也好,或者《风雪夜归人》也好,他们都靠这一盏温暖的灯火抗击漫天的严寒。这盏灯,是亲情,是友情,是爱情,是人间的至美。有了这盏灯亮在我们心里,无论多么严寒,我们都不会被冻死,并且还会以微笑面对严冬,等待春天。” 画家颔首微笑,转身细细揣摩了一刻,然后提笔在冰雪漫天,积雪累累的小屋窗口,点上了一星红晕而温暖的灯火。 阿树 于2008.1.23日凌晨2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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