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六日。上午十点,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公生命垂危,赶紧过去。起床后来不及吃饭,乘了车就向那边走。 见到外公的时候,他还在微弱地喘息着,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家里的人都到了。婆婆坐在外公旁边的凳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我蹲在地上,长久地凝视着他。 忽然很想哭。 老家那政府要发展工业,所有人都需要搬迁,外公他们也搬到了城里来。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紊乱,经常胡言乱语,舅舅他们不准他出去,主要是担心他的安全。但是刚过来没几天,外公的腿摔坏了,行动不方便,于是就一直躺在床上,没想到,这一躺,竟是这样的漫长。
外公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年轻的时候,他参加了国民党,后来打日本的时候当了逃兵中的一个,那时他才17岁。回家后开始跟外婆一起搞农业生产。本来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临盆的时候大出血,孩子和大人都没能保住生命,当时似乎是食物中毒。 外公的一生有两样东西一直陪着他,烟和酒。他抽的是老叶子烟,以前我小的时候,他经常熏我。我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外公照顾我很长时间,这些我无法记清楚,但是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最依赖的是外公。每次去他家,他总把自己用来下酒的怪为胡豆拿出来给我吃。然后坐在坩隐的一个木干做的凳子上面跟我讲他以前打仗时候经历的事情。外公喝的酒,从来都是白酒,每一顿饭必喝二两,不过不及。 外公家的生活,一直不是太好。我每次去他们那,婆婆都要去给我买肉,而买肉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买到。他们都是节俭的人,从来不乱花一分钱,因为没一分钱都是辛苦担上自己家种的菜走上一个多小时换回来的血汗钱,或者辛苦喂上一年卖的猪得的钱。家里很少购置新的用具,都是很早以前的。外公和婆婆的衣服,都是穿上后补丁了又补丁。在我们家稍微好一点后,母亲就时常给他们钱,但是他们又舍不得用,后来每次母亲或者我去都是带上买好的东西,都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点。而外公总是说我们太浪费了,不用什么都买。 外公没有什么亲戚,他的朋友,都是一些酒肉朋友,真正友谊的一些老人。空了去各家转转。拿出装酒的罐子,弄上下酒菜,痛快地喝了再说。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话都十分平淡,但每句话都是真实的,不带任何伪装。 外公七十多岁,还在田间劳作,还担着沉重的担子,行走在苍茫的田野。他是一个十分热爱家乡的人,热爱祖辈生活的地方。搬迁的时候,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尽管他那个时候思维已经不清晰,但是也知道要离开了,每天都绕着家走上一圈又一圈。含着烟袋,显得苍老又孤独。那个时候我不懂事,只知道自己一个人耍,不知道陪陪这个寂寞的老人。 外公很瘦,但是手和脚都很厚大,显得格外稳重;很黑,布满了辛勤与老实。他从来都是一个踏实的人,不去想什么捷径,只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他老是教我,要好好读书,未来才有希望。每一次,我看到他单薄的身体,都是一次心灵的净化。 外公是一个洒脱的人,不拘泥与时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显得沉稳。外公说,管那么多干嘛,喝上一口酒,就是最大的快活。他的身上,簇满了质朴,看到他,总看到一种温馨,一种慈祥。他说,人这一生,不过就是一个死。所以他从来不记自己多少岁了。他说,我这一辈子,大风大浪也过来了,还有什么舍不得。每年夏天,他都要到长江游泳,那个时候他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从来不带泳圈。他说,当年打日本的时候,太湖他都游过。
外公一直舍不得走。家里的人炖了鱼和骨头汤,喂给他喝,家里的人都到了。或许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但是我知道,外公一直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去走走,搬到城里来后,他从来没有出去走过。每天都是躺在床上,亲人来看他,而他看着白色的墙。 我看着这个残年的老人,我的外公,他静静地躺着,不苟且生命,显得那么安静。他的面容一直是安详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睁开眼睛,他是害怕看到自己的儿女悲伤的眼睛么,或许是这个他活够了的世界,或许是这个本来不属于他的地方。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大姨忽然喊,爸爸。 家里的人全都冲进了那间孤独的小房间。舅舅赶紧上去扶起外公。 外公沉默地躺在儿子的怀里,舅舅赶紧打开外公的衣服,粗糙的手在外公的心口来回的拂着。“爸爸”“爸爸”…… 外公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在瞬间没有了呼吸之后,他又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吐了出来…… 外公生于一九二六年,走的时候,八十三岁。
外公就这样走了。真实地离开自己的儿女,离开了自己的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姨和大姐二姐一瞬间哭了出来,婆婆也开始掉泪,但是婆婆没有哭出声音来,看着这个陪了她一辈子的男人,默默地流着泪。我看着我的外公,再也哭不出来。 大姨哭着将圣经递给我,让我读上面的文字。我拿起圣经,开始阅读上面苦涩的文字。“愿主将他带进天堂,阿门”
外公,对不起,我再也写不下去。我是如此深沉的想要你不要离开我,但是生命或许就是你说的那样,总要离开,而我却无法释怀。
外公,很早的时候,我给你想好了送你离开的一联,我现在将它写出来:
笑,世人各争名逐利; 叹,俗人自逍遥快活。
外公,您走好。
您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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