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灵岩山下 - 雪村静树的网络日记本 - 从中原到江南

作者日记本：《从中原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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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5日

晴朗

星期日

遥祭灵岩山下

作者/雪村静树

                              七

    林昭的灵魂是岩质的，当她日益受到那个时代暴政的虐待和荼毒，她也就日益看到它的罪恶和空虚。当她看穿它“伪善画皮底下狰狞的罗剎鬼脸”，她在日记中说：“今后宁可到河里，井里去死，决不再说违心话。”这是一句多么朴素的语言，但当时全国上下，批判者与被批判者，参与者和盲从者，有几人能坚持不说违心话。但林昭坚持了，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她坚持的是自己的良心，坚持的是真理，坚持的是对黑暗至死不屈的抗争，哪怕为此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林昭的妹妹曾撰文回忆她跟母亲去狱中探视林昭，母亲劝林昭：“你死后谁也不会追认你为烈士的，你死在沟壑中，无声无息…你的所作所为，只会给我们家庭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母亲还未说完，林昭毫不犹豫地接着说：“那也只能对你们不起了，我为真理不惜任何代价!”
    “我为真理不惜任何代价。”这是中国这片国土上最缺乏的，刚性的声音。
    在监狱非人的折磨下，林昭血书写下了《血书自诔》：

    恶不能辍，愤不忍说；
    节不允改，志不可夺。
    书愤沥血，明志绝粒；
    此身似絮，此心是铁。
    自由无价，年命有涯；
    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在这样血写的文字面前，我们的灵魂不能不颤栗，我们的眼睛无法不仰望。

                                八

    1964年四月十二日，林昭在狱中血书《家祭》，纪念大舅舅许金元。许金元曾任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苏州特别支部书记， 1927年四.一二事变中被国民党杀害，尸体被抛入长江。

    四月十二日----沉埋在灰尘中的日期，
    死者已矣，
    后人做家祭。
    但此一腔血泪，
    舅舅啊，
    甥女在红色的牢狱里哭您。
    我知道您
    在国际歌的旋律里，
    教我的是妈妈，
    而教妈的是您。
    假如您知道
    您为之牺牲的亿万同胞
    而今却是不自由的罪人和饥饿的奴隶！

    面对当时的暴政，林昭有一首血写的诗《献给检查官的玫瑰花》送给他们：

    向你们
    我的检查官阁下
    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
    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
    温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林昭同时代的中国大地上，在极左政治的统治下，正经历着怎样深重的苦难。领袖的巨手一挥，热情高涨的红卫兵小将们挥舞着铜头皮带，纵横四方，烧书，抄家，批斗，没有任何司法程序，就可以把一个人活活打死。而后领袖的大手又一挥，把他们全部发往农村的广阔天地。共和国的主席刘少奇，共和国元帅彭德怀，贺龙，陈毅蒙冤去世，傅雷、储安平、邓拓、李广田、翦伯赞，还有上吊的吴晗，投湖的老舍……这无数个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们，被专政的机器绞得粉碎。还有无数个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九们，在五七干校里苟延残喘，在大漠监狱里受着鲜血淋漓的折磨。受鼓动的人们在激动着，高呼着万岁，大跳着忠字舞，武斗着，打倒与被打倒着，全不知自己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与牺牲品。

     林昭在狱中深情而沉痛地写道：
    “啊，大地，祖国的大地。你的苦难，可有尽期？在无声的夜里，我听见你沉郁的叹息。你为什么这样衰弱，为什么这样缺乏生机？为什么你血流成河？为什么你长遭乱离？难道一个真实、美好的黎明，竟永远不能在你上面升起？”

                                  九

    狱中非人的折磨并没有让林昭屈服，反而让她更深入地思考。她的思想是那样深邃，如深蓝天幕的星光，闪着理性、悲悯与圣洁的光辉。她的思想远远超过她所处的时代。
    她反思当时的偶像崇拜的荒谬。在《给人民日报的公开信》手稿中她写道：
  “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护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也是出于严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偶像崇拜双重影响下的深刻奴性，你们把毛   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党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辞藻的总汇和正确概念的集合，把他装扮成独一无二的偶像，扶植人们对他的个人迷信。”
    她对青年人被利用作政治工具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在狱中，她蘸着自己的鲜血，也是那个时代的青年的血沉痛地写道：
    “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昂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毒无已的迫害、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林昭的血是在暴政下流尽了，她也看到了那个黑暗年代无数青年和知识层的鲜血。但林昭的思想却超越了狭隘的阶级斗争的血腥，而本着崇高圣洁的大爱与悲悯，反思人类文明的进程是否可以以不流血的方式前行：
   “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办法，使它在血泊之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了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较为文明的形式去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林昭的思想，这种“较为文明的形式”应该就是我们现今及以后所要奋斗的，在法制的基础上推进民主进程的理性之光。
    林昭思想甚至远远超过了 “阶级斗争”，“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实行专政”的理论体系，她写道：
    “自由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还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实而完满的自由。……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即使奴役他人者也同样不得自由。……身受着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
    这是对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奴役与压迫，没有流血与污辱的民主社会的呼声。

                                  十

    1965年5月31日，林昭在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押长达五年之后，被专政机关判刑二十年。次日，林昭刺破手指，用鲜血写作《判决后的申明》：“这是一个极其肮脏极其可耻的判决，但它也确实也够使我引为叛逆者无尚光荣的，它说明著作为一名自由战士的林昭，至高情操大节正气，公义必胜，自由万岁。”
    1954年宪法苍白的纸页上，白纸黑字写着“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
    而林昭只是坚持独立思考，并凭自己的良心说一些真话而已。
    1966年五月，张元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望狱中的林昭时，林昭说：
   “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妈妈年迈无能，妹妹弟弟不能独立，还望多多关怀、体恤与扶掖。”
    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从监狱医疗所病床上提走，秘密枪决。林昭在死刑判决书上血书：“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1968年4月30日，专政机关派人到林昭之母许宪民处，索要五分钱子弹费，许宪民受巨大刺激，当即昏倒。这位抗日战争时期任游击队上海凇沪三区专员的巾帼英雄，这位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多次救援地下党，为党捐献电台的民主人士，在女儿被专政机关杀害后精神失常，离家出走，在上海街头徘徊，满头白发，喃喃自语，找她失去的女儿。后被红卫兵小将发现是“反革命林昭的母亲”，一声断喝，群殴致死。
    林昭的父亲彭国彦，这位早年留学英国的知识分子，也在林昭第二次被捕后仰药自尽。

                                   十一

    在那个全民都把领袖当神信的年代，林昭圣洁的灵魂，在经受了种种残害之后，最终皈依了慈爱的天父。她不仅超越了那个疯狂的时代，更超越了仇恨、悲伤这些人间狭隘的情感，在她圣洁的灵魂飘向天国之前，她以满怀的大悲悯，以血书遗言于这个悲凉的人间：
    “作为一个人，我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甚么我要怀抱着，乃至于对你们怀抱着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利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让这血写的文字当作洗涤我们灵魂的甘泉吧，这片土地上所有需要忏悔而不知忏悔的灵魂！

                                 十二

    历史最黑暗的一幕终于过去了。
    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1980年12月21日，同学和亲友为林昭在北京京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的挽联是一对大大的“？”和“！”。
    2004年4月22日，林昭的亲友在苏州灵岩山上为她举行骨灰安葬仪式。墓碑的正面为：林昭之墓。墓碑的背面为：自由无价，年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林昭北大同学谭天荣安葬仪式上代表同学们发言说：
    “从我国近代屈指可数的女英雄中，处于新时代的林昭有着特殊的地位和价值，那就是闪耀在她身上的启蒙色彩。她的思想如同锋利的宝剑，撕破了现代迷信的一角。一个纤弱女子的鲜血，正在促进一个民族的觉醒……”
    “林昭，我的姐姐……当年，每一个无赖都敢嘲笑你、凌辱你。而今天，在你离开人世36年以后，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从心里佩服你。你是女中丈夫，你是巾帼英雄。你是剑，你是火焰。你是新时代的秋瑾，你是体制外的张志新。不！你就是林昭，你是无与伦比的林昭。”

                               十三

    灵岩山，从此成为我心中的圣地。
    灵，精神的高贵，岩，精神的硬度，灵岩山，这真是林昭姐姐最好的安息之地。
    我暂时还去不了那里，但我今生一定要去那里一次，不为别的，只为祭奠林昭姐姐的英灵。
    最后以林昭北大同学沈泽宜先生的诗作结：
    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会想起，
    山那边的一盏灯，
    在冷雾凄迷的夜晚，
    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
    孤独地美丽着，
    凛然不可侵犯地亮着。
    在她光芒所及的地方，
    尽可能地摈弃着黑暗。

    谨以此篇小文，遥祭灵岩山。

此篇日记网址：

朋友的E-mail：

来自：原点~~ 时间：2007-11-25 0:38:48

内容：我就呆在灵岩山脚下，却不知道有这么多的故事 ````~~
汗~~~~~~~~~~~

来自：人淡若菊时间：2007-11-25 10:36:08

内容：是苏州灵岩山吗？
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仿佛一个巨大的伤疤，不忍揭开来，看清底下流动的血水和脓水。疯狂，愚昧，肮脏，可耻，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历史因为疯狂而倒退了几十年！
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要认清真理坚持真理，并发出有力的呐喊，是不容易的！由衷地钦佩她，她为真理献出生命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年龄，可我又做了什么！
谢谢你，又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来自：蔚安然时间：2007-11-25 14:17:48

内容：你用你的执着，告诉大家历史的本来面目，看后，很震惊，为林昭，为那段黑暗的岁月。。。同时，也感觉到你在努力，在进步，相信，大家都是喜欢你发出的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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